曾有人说过,这世上的一切大抵不过是在讲述相遇与别离的故事。
有些人一见孽缘起,有些人一眼万万年。
因果轮转,有始有终。或许在相遇的那一天里便已经注定了离别的时刻。
而生离总有相见日,可死别唯有渡黄泉。
阴阳两隔,乃是人间最无情,亦是人间最无奈。
起初庞凌霄并不信。
可当他望着母亲安静躺在那张绣花织锦榻上长眠不起之时,望着那道熟悉身影被移入紫金凤凰棺之时,望着缓缓合拢的棺盖将那张慈祥面容渐渐隐去之时,少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阴阳两隔。
这是一场漫长的离别,从此以后他便只剩一人形单影只走在这世上,直到死亡再度降临那日,他才能够步入永恒黑暗重回到母亲的身边。
可是在最终的相遇之前,庞凌霄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伴随着那声悲怆凄凉的“起灵”二字响起,扶棺而行的麻木少年心中便种下了一颗种子。
呆滞的目光扫过父亲那闭起双目的面庞,扫过垂手而立的诸位姨娘,扫过尚且懵懂的妹妹与弟弟们。
兜兜转转,飘忽游移,最后又落回到自己身上。
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换上一袭麻衣孝服。
苍白的白绫头带之下,那张苍白面孔抬头望天,却见苍天泣雪,遍撒苍白。quwo.org 橙子小说网
冰冷的雪花坠落在干涸泪痕之上,一点点冰封住少年的一颗心脏。
......
......
母亲下葬后,庞府门前的白纸灯笼挂了不到三天便被统统撤下,府中的悲伤气息转瞬间荡然无存,上上下下的婢女奴才面上的悲戚已经消失不见。
而父亲也回到了从前那般,重新变回积威甚重、运筹帷幄的庞家家主。
仿佛母亲的死,不过是落在精密如机械般隆隆运转的庞家之上的一粒微尘,只需轻轻将其抖落,便无碍与整个家族的周转运行。
那一身孝衣白绫被下人服侍着匆匆穿戴,转眼间又被匆匆剥下。少年行走在熟悉的庞家大宅之中,却对四周围的人感到陌生无比。
而当喧嚣锣鼓与爆珠鞭炮声在耳边轰然炸响之时庞凌霄这才猛然惊醒。
原来娘亲已经走了一旬有余,而现如今又到了喜迎新春、阖家团圆的年关时分。
作为庞家长子,庞凌霄自然需要与父亲一起迎接那些彩云郡氏族豪强们新春问福,再去与庞家支脉的各位家长推杯换盏。
面上生冷的假笑随着一次次的练习而愈发真诚自然,可是少年的那颗心却愈感寒冷。
年关过去,站在遍地爆竹残红之中抬头望天,又一年初雪纷纷扬扬自苍天之上洒落人间。
阖家欢乐共团圆,圆月不圆。
人间冷暖天不知,我心独知。
抬头望向漫天大雪,少年脸上的笑容弧度夸张愈发灿烂,却又有两行泪水划过脸颊坠落地面,最终在苍白大雪的簇拥之下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与少年那颗心一样冰冷无比。
在那颗冰冷的心最深处里,一枚种子汲取着麻木、不甘与恨意,盛开出一朵名为“复仇”的极恶之花。
自此之后,庞凌霄便好似换了一个人般成熟稳重了太多太多,庞家大公子仁义知礼、温文尔雅的名声便开始在彩云郡坊间渐渐流传开来。
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庞凌霄继承庞家家主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之时,众望所归的庞凌霄却忽然提出自己准备进京赶考踏足仕途。
为了此事,庞星海还与长子彻夜畅谈一番,最终却也并未阻拦庞凌霄的选择。
得知此事的三房小秦氏简直是乐开了花,因为庞凌霄一旦出仕为官便等同于自立家门,那顺位继承整个庞家的便将是自己的儿子庞天河。
而没有人知道,庞凌霄赴京赶考的那一日里,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年回首望乡之时的微笑眸光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刻骨铭心。
复仇的大幕才刚刚拉起,一枚枚早已埋在小秦氏与庞天河周围,乃至于整座庞府四处的暗子也终于开始行动。
利用先前庞星海对于自己的信任,庞凌霄秘密梳理过守护在庞紫薇、庞天河与庞青云的贴身暗卫,使用“噬心丸”与泼天富贵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将这些属于庞家的秘密暗卫收归己用。
于是乎庞天河与庞青云的名声便在彩云郡内渐渐坏了起来,一起起矛盾、冲突与意外接连不断爆发开来,就连庞星海对于两个儿子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更是三番五次以长子庞凌霄作为例子训斥二人。
比起庞青云的垂首认错,从小便被小秦氏溺爱长大的庞天河明显更加逆反,越是被父亲与偶尔回乡的大哥打骂责备,心中那股子邪火便越是燃烧旺盛,私底下的举动也越发的过激出格。
直到那一日里有人登门拜访,告知庞天河一道隐秘消息之后,青年立刻便来了兴致。
只要是能够超过大哥,此时的庞天河已经快要无所不用其极,自然而然便将那来历不明之人收为门客。
听从此人的意见更换功法不久之后,庞天河便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境界正在快速增长。
而此人也成了庞天河与桧木郡南沉香山脉之中窃香人之间的牵线人,将那支宝贵无比的无尘仙香带到了庞天河的面前。
得了仙香成功突破凝神境界后的庞天河更加无所忌惮,收集从父亲书房外偷听到的种种信息整理下来,派出另一名秘密收服的心腹教头武连成悄悄前往桧木北原,吩咐起看准时机配合荣家做掉那言氏孤女回收剑符令牌,再以情报讯息交给那群窃香贩子。
若是能从那群家伙手中再得到更多的无尘仙香,庞天河自信能够很快便超过大哥二姐率先突破化外境界。
只是庞天河却没有料到,从那位神秘门客到收服麾下的武连成,甚至于带给他北原荣家消息的那名下人,全部都是庞凌霄手下的棋子。
当庞天河还沉浸于自己突破中五境的美好幻想时,却不料正在亲手编织一张罗天大网,将自己与整个庞家都笼罩在内。
若非北原荣家凌辱言氏孤女一事提前败露,曾与言老家主交情深重的何授臣一时间怒急攻心出手搅浑局面,恐怕各种线索便会顺理成章地指向彩云庞家三公子。一旦勾结敌国的罪名落实,无论庞天河是否知晓窃香人香主的真实身份,最终都逃不了一死,小秦氏与整个庞家同样会身败名裂。
庞凌霄的目的很简单,他就是要将整个庞家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包括道德、人性与良知。
乃至于自己的性命。
只不过庞凌霄没能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竟然会选择断尾求生,不惜推出亲生儿子庞天河来保全住整个家族。
不过这样的父亲庞凌霄也并不陌生。
毕竟在当初,母亲莫名病倒撒手人寰的时候,他也并未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到任何表情,甚至于连病因都未曾查清便将发妻匆匆下葬。
庞凌霄并没有让父亲的计划得逞,因为他不能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去。
他要让自己的亲生兄弟走火入魔失心疯癫,造无数杀孽之后沾染浑身血腥背负万人骂名而亡。
所以他才会在临出发前,将那支小瓶悄悄交给庞府暗卫杀手。
也便有了后来羽冠修士三番两次激怒庞天河,使其丧失理智遁入魔道的那一幕发生。
只不过千算万算不敌天心难测。
苦心积虑筹谋好一切的庞凌霄却唯独没有料到,在那座传承大殿之中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剑竟然也会出现意外。
而那场意外的结果,便是自己似乎要在庞家灭亡之前便先行死去。
原来死亡,比起那年那场雪来更加冰冷......
“......霄......”
一声微弱呼唤忽然传入黑暗之中,唤停他走进黑暗的脚步。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会这么热闹么?那么自己又是否会遇上那些直接或间接因自己死去的亡魂?
“......凌霄......”
原来是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呀。究竟是谁呢?但愿是......
“凌霄哥!”
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四散离去。
光亮刺的青年瞳孔紧紧收缩,而在缓缓恢复的视线当中,一名女子出现在庞凌霄的眼前。
原来不是母亲,而是紫薇在喊我呀......
迟钝地抬起手臂抚摸着少女脸颊,这一次的庞紫薇却并未像是往常一般惊恐后退,而是热泪盈眶地捧住青年伸来的手掌。
自己似乎好久都未与紫薇这般亲近了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曾经最粘自己的小妹开始对于他变得栗栗危惧不敢接近了呢......
哦,这一份疏远与害怕,应该是从他刚学会用假笑掩饰喜怒哀乐那时候开始的吧。
“你这丫头,还是与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擦拭着根本擦不净的滚滚热泪,庞凌霄轻声笑着哑声说道,终于在庞紫薇的面前卸下了一瞬心防。
“凌霄哥......”
看到庞凌霄终于醒转的庞紫薇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刚刚经历过与天河弟弟的生离死别之后,此时的少女唯恐再度失去一名亲人。
“小姐,老爷那边......”一道苍老声音忽然响起,却不是已经离开此地的神医周如蝉,而是庞府大管家广从在旁开口。
“对,对,我得去告诉爹爹!”紧紧握住庞凌霄手掌的庞紫薇忽然回过神来,轻轻放下男子的胳膊带着哭腔说道:“凌霄哥你先好好休息,我去请爹爹过来!”
话语落下,庞紫薇便快步跑出此间修养病房匆匆离去。
“少爷,您醒了。”
房间里已经再无他人,老管家广从躬身再拜,与卧榻之上面色苍白的青年轻声说道。
“那丫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守在我身边的?”
抬起胳膊遮挡住双眼,庞凌霄的语气重新变得像往常一般温和,却没了方才调笑庞紫薇时的那一抹自然。
“自打周神医说您脱离危险之后,三天三夜未曾移步。”
广从如实禀报回应,对于庞凌霄的敬畏丝毫不亚于面对庞家家主庞星海的时候,甚至还犹有过之。
对于老管家广从来说,自己的主子从一开始便唯有大夫人一人。而在大夫人离世之后,自然就变成了大少爷。
无需噬心丸与荣华富贵的威逼利诱,这份死忠便是广从效命于庞凌霄的根本原因。
至于大少爷究竟是想要颠覆整个庞家亦或者做其他事,他广从都只会站在背后默默支持。
数年下来,庞星海没能觉察到手下暗卫悉数归心于长子,广从自然在其中下了大力气。
也正因为又老管家的存在,庞凌霄才能够身在京城王都而推行种种秘密计划。
“爱哭又顽固的性子还真是与小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变化。”手遮双目的庞凌霄笑着感慨说道:“又或者说,变的人是我才对。”
“无论少爷如何变化,老奴自会伴行左右。”广从沉声说道,苍哑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份果决与执着。
“喂,广叔。”庞凌霄忽然口气一变,转换话题开口问向身边的广从道:“若是母亲知道了我的所作所谓,她会不会伤心难过?”
“夫人已经离世,不会再知道这些人间腌臜。”老管家开口回答,口气之中依旧没有半点波动。
听闻老人的话语,庞凌霄先是一愣,而后抿了抿唇后低声说道“也对,母亲已经死了,也没法再教训我了。”
“只可惜这次没能被那少年杀掉,不然我或许就能早些时日见到母亲了呢。”
移开横在眼前的手臂,庞凌霄对着身旁老人轻声开口道:“出去替我守门,父亲来了就告诉他我要再睡一会。”
“是。”老人领命后起身离去,从外关好静室房门。
独留男子一人静卧榻上,望着大床四周围的连串珠帘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