嬛伶看着柳如是,眼前这个年届四十的女子依旧青丝乌黑,面容皎洁,不难想见这位秦淮名妓当年的风采。那时节,人们高兴了便称赞她们色艺双绝,不高兴了便斥责她们是红颜祸水,她们一个个清心傲骨的,原不过是想在这荣辱不定的人世中觅得一份真性情。不单单她们如此,这倾月班戏船上的女伶们,乃至天下同命相怜的女子们都是一样的。然而,这样的女子想要觅得一份尘世的幸福是多么不容易啊!想来,婳伶、娉伶和媛伶都是幸运的,可即便如此,背地里她们一定也要忍耐着许多外人不知的愁苦。这世上的事情,果然如此,哪有不付出代价便获取幸福快乐的呢?嬛伶脑中忽然闪过李渔的模样,把自己下的一惊,失口喊了一声。柳如是见了,会心地一笑,道:“你想到谁了?”嬛伶低了头不好意思回答。柳如是叹了口气,道:“我早看出来,你和嫏伶两个在心性上比我们姐们几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你们这些年风尘飘零却又不必沉沦之中,反倒有些天地之间独来独往的快意。”嬛伶抬眼看柳如是,迟疑道:“天地之间独来独往?”柳如是道:“说你们真性情,可你们又不似白门那样单纯不懂人事,说你们有城府却又不失本心。你们知道世事无奈,也懂得如何处之,只是始终不肯入俗流。像你们这样的人,纵遇到那等能解得你们心情的人,只怕他们也不能解得你们的本心。”嬛伶心弦一动,深深地叹了气,问柳如是道:“姐姐,可曾想过往后?”柳如是笑道:“往后?没有往后了。我现金的生活已经是最后的结局了,能跟钱谦益守着过完最后的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身后之事,我便不多想了。就算钱谦益把我葬在他家坟茔,只怕等他死了之后,他的族人也会把我迁出来的。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就不能再计较死后,拿这死后的孤寂换半生平安,也是不错了。”
嬛伶神色黯然,悄悄瞥了眼柳如是,柳如是却坐在那里不看她,默默品茶。两个人正静坐着各怀心事,妖伶从外面呼喊着进来了:“姐姐!姐姐!不好啦!”嬛伶和柳如是忙出门来,众女伶也都围进院子里,妖伶喊道:“姐姐!不好啦!我刚才在街市上玩儿,听见官府要杀人,我一打听,竟然是要杀金先生!”嬛伶嫏伶和柳如是心里咯噔一下,众女伶都还蒙在鼓里不知因果,娴伶忙道:“怎么回事!金先生?金圣叹先生吗?好端端地怎么就要杀他呢?”妖伶喘着粗气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赶紧跑回来告诉姐姐们,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众女伶都答应着,一起要往外走,柳如是喝道:“都站住了!”众女伶收了脚步,柳如是上前道:“这事非同一般,你们还是少看些热闹吧。”嫏伶急道:“这,真是要杀了吗?不是说秋后吗?这才入秋啊!”嬛伶道:“翻手为云覆手雨,这个朱国治,太狠毒了!”柳如是道:“他这是怕夜长梦多,不如先下手了,也不怕有什么变故了。”“变故?”嫏伶想着一叹道,“婳伶那里还是没有消息啊!”嬛伶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难道就这么看着先生被砍了头吗?”姬伶站出来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啊?柳姐姐来江宁府……”嬛伶道:“行了,你们就别多问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娴伶急忙道:“等等,你们三个瞒了大家这么久,如今先生生死关头了,还把我们留在这里!”嫏伶道:“行了,别为这个争执了,我们赶紧去吧。”于是问妖伶道:“在哪里?”妖伶道:“三山街。”女伶们快的快,慢的慢,一齐往三山街刑场来。
杀人的地方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到处肃杀,阴冷冷的,刑场上密密得跪了十八个待斩的文人秀才。朱国治也不出面,蒋国柱坐在案子上,等侯着最后的时刻。嬛伶等人好容易挤进围观的人群中,柳如是道:“你们在这里站着吧,我过去看看他。”嬛伶拉住了柳如是,柳如是摇摇头道:“没事的。”这时,只听一阵哭喊声,原来是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提着酒菜来了。两个少年跪在蒋国柱面前,哀求道:“请大人开恩,让老父吃了饭再走吧。”蒋国柱点头答应了。两个少年来至金圣叹面前,金圣叹坐跪着,道:“你们来了?带了什么好酒好菜来?”一个儿子道:“都是父亲平日爱吃的。”金圣叹神情自若,笑道:“真是好,有酒喝就好!”于是让儿子给自己斟了一大碗酒仰头喝光,又要了一碗。旁边的刽子手闻着酒香,鼻翼扇动了两下,笑道:“临死前还有这么好的酒喝,先生也该满足了。”金圣叹哈哈大笑:“当然了!来,给这位师傅倒上一杯,让他喝了,一会儿砍为父的头时好痛快点儿!”两个儿子早就泪水涟涟,可是父亲遗命怎敢不遵,只能倒了酒送到刽子手面前。刽子手端起碗来,一口吞了,喊道:“果然好酒!”金圣叹大笑道:“砍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砍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刽子手竟也笑道:“先生放心,我一会儿快刀下手,保管先生不疼不痛!”
金圣叹听了连连道谢称好,两个儿子却泣不成声,金圣叹反劝道:“哭什么?我要笑着走,你们偏在这儿扫兴。”于是问道,“我在牢里都不知岁月了,如今什么时候了?”小儿子道:“七月十三了。”金圣叹一叹,道:“哎,可惜,差一月就中秋了,不能和你们过一个团圆节啊!”说着眼睛一亮,向两个儿子道:“当初我在报国寺留宿,夜里睡不着,去找方丈大师借阅佛经。那个老和尚小气得很,不愿借给我,还出了个对子难为我,上联是‘半夜二更半’。当时我心里气的慌,憋屈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只好抱憾而归。此时一想,却发现有个现成的下联,我居然没想到!”于是仰起头吟道,“中秋八月中。”随即又是一阵大笑,道:“回去告诉老方丈,这对子我对出来了!”两个儿子收了眼泪,呜呜地点头答应了。金圣叹收了笑容,道:“我要走了,一肚子的诗书也要带走,以后不能教你们了。来,我出个上联你们对对看,谁对出来以后我那套书稿就归他藏着。”说着,金圣叹一想,道:“莲(怜)子心中苦。”两个儿子一听这上联,忙恭恭敬敬跪了,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痛哭,肝胆欲裂,根本不敢对出下联。金圣叹看儿子们哭成这样,心中自然难过,却忍悲道:“这样简单的对子都对不上来,白辜负我教了你们这么久!”于是又自己对出下联,“梨(离)儿腹内酸。”围观百姓听了都深解其中意味,见他父子死别,金圣叹却这般无畏,都不由泪下。
两个少年越哭越痛,越痛越哭,金圣叹被搅得心如乱麻,鼻头酸楚,眼睛湿润,忙大声喝道:“就知道哭!老子没被砍头就先被你们哭死了!”于是又喝骂道:“快快快!下台去!别在这儿碍我眼!”两个儿子衣襟早湿了,磕着头,迟迟不肯下这断头台。柳如是从旁边走过来,道:“你们先下来吧,我和你们父亲说几句话。”金圣叹见是柳如是,忙跪直了身子,道:“舅母来了。”柳如是笑道:“别叫舅母了,我比你还小十岁,你这么叫可就把我叫老了。”金圣叹道:“礼数不能改,舅母就是舅母,我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柳如是叹道:“你呀,若不是这个脾气,也不会有今天。”金圣叹笑道:“舅母既然知道,还说我做什么呢?”柳如是摇头笑道:“我没能救得了你。”金圣叹道:“舅母的心意我心领了,此一去,我亦无悔了!”“不,先生这么走了,定有遗憾。”嬛伶嫏伶走了过来,勉强着向金圣叹笑道。金圣叹喜道:“两位姑娘来了!”嬛伶道:“不单我们来了,倾月班的姐妹们都来了。”正说着,娴伶也领着众女伶走了过来,金圣叹喜上眉梢。蒋国柱在那头见了,忙喝道:“大胆!刑场重地,你们这些女戏子要干什么?以为是你们唱戏的台子吗!”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嬛伶站出来道:“大人息怒,我们不想冒犯官威,但是今天倒想把这刑场当做个戏台子,给金先生唱出戏。”蒋国柱喝道:“放肆!”嫏伶道:“大人也知道,金先生批的《西厢记》天下皆知,连先帝都十分欣赏。今日,我们就想在这里唱一段《西厢记》给先生送行,也不枉了他才子名声。”蒋国柱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女伶,心下盘算着。他深知此事是任维初的罪魁,朱国治包庇下属,祸害民生。这群秀才本是忠义之人,偏偏做了冤死鬼,叫人感慨。朱国治为防夜长梦多匆忙行刑,可恨任维初躲在苏州府,朱国治又不亲自出面,只把他蒋国柱拉出来监斩,只怕老百姓心里头要把这笔账算在他的头上。蒋国柱任江宁巡抚多年,坊间对柳如是、寇白门这些秦淮名妓的传闻早是耳熟能详,而倾月班女伶们的大名也都是知道的。况且江宁织造的曹大人与她们有些交情,那佟国器的四夫人更是这倾月班出去的,这些女子虽说没什么能耐,但身后也有有能耐的人啊。罢了罢了,当着老百姓的面和一群女戏子过不去,也不是官家风范,倒显得心虚。这么想着,蒋国柱竟也同意了嬛伶等人的请求。
嬛伶转身向金圣叹道:“当年在牛首山上,蒙先生指点《西厢记》的戏文。可惜,先生一直没有看到我们的戏。今天,我们就在这儿演给先生看,为先生送行。”金圣叹点头笑道:“好。好。《西厢记》里我最喜欢草桥店惊梦一折,你们唱来我听吧。”嬛伶点头称好,嫏伶拉了娴伶上前来拜道:“我们给先生唱,先生一定要好好看好好评。”金圣叹道:“好。只怕你们演得太好,我到了地府也忍不住和阎王爷说,勾得他要转世投胎来看你们的戏!”说罢哈哈大笑。嫏伶娴伶站定了便演绎起来,那刑场上下的人都看着这一对璧人作戏,竟忘了这是杀头的地方。一时,娴伶唱到【折桂令】:“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犹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虽然是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誓言,此时却隐隐地透出一股不羁的豪气,众人听来别是一番滋味,金圣叹更不必说了。
一折戏唱罢,正是行刑时刻,蒋国柱身边的文吏忙喝道:“时辰已到,闲杂人等闪开了!”几个衙役忙举了棍棒过来,女伶们心中悲怆却只能一步步退到围栏之外,金圣叹则又跪直了身子,望了望天上的正热烈的日头,哈哈一笑,向着蒋国柱喊道:“蒋大人,我有一言,临死前必须说出来,这样我才死而无憾!”蒋国柱正捻了令签要扔,听见金圣叹这么喊,忙收了签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金圣叹道:“我等贫苦书生,不似大人锦衣玉食地享福。不过我却有一绝密,那就是花生米与豆干同嚼,能吃出核桃的味道来!”刽子手听了瞠目结舌,百姓们听了暗暗咋舌,女伶们听了先是一愣,转而嫏伶先笑出声来,随即众人都向着金圣叹笑了,那声音如清脆的铃声在三山街头回荡。蒋国柱摇头叹气,无奈地一丢令签,道:“行刑。”文吏高声喊道:“行刑——”只听咔嚓一声,刽子手手起刀落便砍下了金圣叹的人头。许多人发出惊吓躲避的声音,忙用手捂了脸,嬛伶等人却定在那里不动,只看着金圣叹的头从脖颈上掉落下来,说是滚却又好像是跳着的从刑台上落到了地上,骨碌碌转了个圈停了下来,耳朵眼儿掉出两个小纸团来。那刽子手见了,禁不住丢了刀跑下去捡起来看,只见一张上写着“疼”,另一张上写着“好”,吓得他忙把纸头扔了,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刑台上。彼时,另几个刽子手早把其他人也砍了头,跪在不远处的犯人亲属们齐声痛哭,喊音震天。
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收了老父的尸骨归葬老家,柳如是也不多留,当即收拾了包裹返回杭州去。众女伶坐在院子里,落泪的落泪,哽咽的哽咽,嬛伶和嫏伶两个却不声不响。姜伶悄声道:“这大半天的,饭也没吃,我去买两个西瓜解解暑吧。”说着开了门,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要敲门。姜伶问道:“你找谁?”那人道:“是倾月班的家门吧?”姜伶点头:“是啊,先生有什么事情吗?”那人道:“哦,我是佟国器大人的僚属,是佟大人让我来的。”嬛伶嫏伶在院子里听见了,忙起身迎道:“先生快请进!”那人进了屋,见了礼,道:“鄙人姓孟,是佟大人命我来的。可惜,晚了一步。”嬛伶忙问道:“怎么现在才来?”孟先生道:“姑娘有所不知。佟大人两个月前刚好调任京城,静夫人本想着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再给姑娘们写信,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姑娘的信还是江西的府衙转到京城的,佟大人知道了忙命在下前来挡一挡,先留住金先生性命,佟大人好设法将这件案子移到京里去办。可惜,哎……”嫏伶道:“佟大人和婳,静夫人有心,我们已经很是感激了,是这个朱国治太过狡猾!”孟先生叹道:“正是。也是天不留人,偏偏差了这么一个时辰。如今,在下有负佟大人的嘱托,得赶紧回京领罪去。”嬛伶道:“辛苦先生了!还向佟大人和静夫人问好。”孟先生取出一封信道:“这是静夫人要在下转呈的书信。”孟先生递过书信,拱手告辞。
众女伶将人送到门口,回屋拆信观看,婳伶将佟国器升任京官,举家北上的事情略略说了,又言道金圣叹的案子佟国器会竭力解决,让姐妹们放心。娴伶叹道:“人已经走了,再看这信,真是更加难过。”嫏伶道:“果然是老天爷不留人啊,如此阴差阳错,真是天意!”嬛伶道:“也好,金先生原是鬼才,如今不在人间待着,更合心意。”嫏伶道:“等官府解了国丧的禁,咱们就唱全本的《西厢记》!按金先生批的本子唱。”妖伶道:“这个该死的任维初、朱国治,老天爷有眼就让他们不得好死!”娑伶道:“一报还一报,他们这样作恶,无端害人,迟早要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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