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抵达碰面地点时,几名队友已站在镇口的树下。
江白砚简短阐述了恶鬼所说的线索,听闻贼人里还有一位面带伤疤的赵姓男子,阎清欢浑身一震:“傀儡师已连续杀害三人,今晚将要遇害的,恐怕就是他。”
“我也得了些线索。”
沈流霜道:“村里的采药人告诉我,许多年前上山采药时,他曾在山道尽头,见过一座被火烧毁的房屋。”
施黛串起前因后果,皱了下眉:“那四个匪贼……将一家人杀害后,把整座房子都烧掉了?”
“采药人发现废墟时,房屋已被烧毁多日。”
沈流霜点头:“他没在里面找到尸骨,只当一家人去了别处。那是个三口之家,爹娘带着七八岁的女儿,采药人经常上山,与他们见过。”
她说着一顿,语气微沉:“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父亲会写些话本子。”
阎清欢:“话本子?!”
“听说之所以写话本,是为了哄家里的女儿。”
沈流霜道:“他们家养着条黑狗。那父亲曾以黑狗为主角,写了个报恩的故事,拿给采药人看过——所以采药人印象很深。”
写话本故事、被匪贼劫财灭门。
恰好与傀儡师完美映照。
“纤草纸作坊老板说,傀儡师是个男人。”
施黛道:“所以……是那位父亲?”
“九成可能性。”
沈流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眺望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高耸山峦:“采药人说,那家人住在山道尽头。我们去看看?”
山路并不好走,万幸如今是深冬,林子里并无杂草丛生、枝叶横斜。施黛常备着神行符,行动起来迅捷许多。
沿着山道一路往前,穿过堆积着落雪的簇簇枯枝,不知过去多久,总算来到听雨山的尽头。
看清眼前景象,施黛微微愣住。
没有预想中被火焚烧后的残破废墟,立于山巅的,居然是一座小木屋。
木屋搭建得潦草简陋,屋旁的一棵枯树下,是三座坟茔。
既然傀儡师展开了复仇,说明当年的灭门案中有人幸存。幸存者为家人立坟,施黛并不意外。
只不过……为什么是三座?这一家拢共不就三个人吗?
心下狐疑,施黛靠近坟茔,看清墓碑上的刻字。
【母:月娘之墓】、【女:小婉之墓】,以及……【父:张三郎之墓】。
刻字的笔迹颇为眼熟,看那一撇一捺,正是傀儡师的风格。
“这是,”阎清欢咽了口唾沫,“一家三口?”
如果三人皆在当年遇害,如今的傀儡师是谁?
施黛看向沈流霜,也有些困惑:“采药人有说过,这屋子的主人是谁吗?”
沈流霜摇头:“那人已经上了年纪,十几年前就不再上山采药。他没见过这座新修的房子。”
“坟墓能伪造。或许有人借此假死脱身,混淆视听。”
江白砚神色未变,拔剑斩断木屋门锁。
木门被他推开,伴随咔擦轻响,施黛看清房中景象。
有那么一瞬间,她头皮微微发麻。
木屋里的家具简单却完备,就像仍有一家人生活在这里一样,连边边角角都被擦拭得格外干净,没有灰尘。
正堂中,赫然有三道端坐于木椅上的人影。
因为有江白砚立在前边,施黛胆子大了些,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靠近屋中。
是三个用木头制成的傀儡,两大一小。
每个傀儡的面部都被彩墨勾画,与真人没太大区别——
一个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挑女人,和一个闭着眼睛、恍若沉睡的小女孩。
看样子是当年遇害的一家三口,傀儡师以木偶仿照他们的相貌,重塑出与二十多年前相似的假象。
他就这样……一直留在这座房子里,与自己做出的傀儡们生活在一起吗?
施黛心底泛起涩意。无论傀儡做得多么逼真,当年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沈流霜沉思片刻,隐约意识到什么,低声道:“或许,这一家人真的全都遇害了。”
阎清欢微怔:“那傀儡师是……”
“当年在这个家里,其实还有第四个成员。”
施黛迟疑片刻,轻声道:“还记得吗?采药人说过,这家男主人爱写话本子,曾以家中黑狗为原型,写了个志怪故事。”
能复仇的不只有人,还有……
妖。
因她一段话,木屋之中陷入短暂寂静。
恰在此刻,施云声蹙眉道:“这里,有东西。”
他体内有妖丹,对妖气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
施黛循声望去,在角落一个木架上,见到一张浅黄色的薄纸。
竟是纤草纸。
“纸上有字。”
沈流霜心有所感,抬手拿起纸张,目光匆匆扫过,念出最上方的文题:“……《犬妖》。”
这是傀儡师的第四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
犬妖是个孤儿,出身不好,性子暴躁,四处流浪长大,某日与妖鬼厮杀,身受重伤变回原型,昏迷于山中。
一个人族女孩将它拾回家里,取名为“小黑”,悉心照料。
犬妖觉得很烦。
它过惯了厮杀的日子,讨厌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如此对待,更讨厌被唤作小黑——
什么破名字。
奈何妖丹受损,它无处可去,连人形都化不出,只能以一只黑犬的形态百般不愿暂住于此。
收养犬妖的是一家三口。
张三郎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却对话本情有独钟,闲来无事,常写些老掉牙的故事,用来哄他女儿开心。
山下的作坊盛产纤草纸,他并不懂行,买来不少,才发觉纸张并不好用。
月娘是典型的农妇,勤劳干练,虎虎生风,身量比张三郎更高。
就是嗓门太大,做饭也不太好吃,还总爱捣鼓些新奇古怪的菜式。
二人老来得女,生下张小婉。
这姑娘调皮捣蛋又话多,总爱抱着犬妖嘀嘀咕咕,将它耳朵都快吵得生出老茧。
为数不多安静的时候,是她拿着毛笔涂涂画画。张小婉性喜丹青水墨,画爹画娘也画它,可惜技艺不堪入目,和她爹的写故事水平有得一拼。
一家三口并不知晓它是妖,养着它疗伤、顺毛、说悄悄话。
山中多雨,犬妖最司空见惯的情景,是一家人闲散坐于窗边,吃着西瓜,听雨声嘀嗒。
听雨山,这座山的名字倒是极为贴切。
直到某日,张小婉病重,家中无钱可医。走投无路之下,张三郎决定前往黑市变卖传家宝。
宝物是枚祖祖辈辈传下的玉佩,饶是张三郎也没想到,它的估价竟价值连城。
当天夜里,一位有意愿的买主前来拜访,带着他的三个学徒。张三郎热情接待,为他们备好热茶——
紧接着,便是怒吼,哭声,以及大火。
张三郎死于乱刀之下,月娘哀嚎怒骂,被一根麻绳勒断脖颈。
还有张小婉。
她不过七岁,被贼人一刀刺穿胸膛。犬妖狼狈扑上前去,被一脚踹开。
七岁的小孩痛得泪眼朦胧,看向它时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喊疼,而是“快跑”。
一把火将木屋付之一炬。因山中住民稀少,这场惨案轰轰烈烈,却也悄无声息。
妖丹尚未恢复,犬妖太虚弱也太无能,拖不动尸体,只在满目疮痍里,叼出一幅破碎的画。
它怎能不复仇。
双臂执刀之鬼,名刀劳。
被乱刀砍杀的张三郎,不久前才写了册话本子,笑着对它道:“小黑,这是专为你写的。我们不图你报恩,你早些痊愈就好。”
缢死之鬼,名缢鬼。
死于麻绳的月娘,总会在家中有肉时,特意为它准备一份。她最爱摸它耳朵,笑起来豪迈爽朗:“不许嫌不好吃啊!”
绘制丹青之鬼,名画皮。
它此生忘不了雨夜清风,疏影横斜。
张小婉将一家三口画于纸上,再认真勾勒出它的轮廓,悄声对它说:“小黑也是我的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孩童的稚语天真好笑,它对此嗤之以鼻。
可那天看着张小婉的双眼,没来由地,犬妖心尖一悸。
好可惜,有些话一旦错过,哪怕说一遍又一遍,也无人再听。
其实那日趴在张小婉脚边,看窗外烟雨蒙蒙,听屋中那对夫妻的絮叨私语,它心中欢喜,是真的想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如何复仇?
犬类不只有温驯的肚皮,当它张口,能轻而易举咬破人的喉咙。
犬妖将于冬夜完成最后的计划。
届时,所有鲜血淋漓的罪行都将昭告天下。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沈流霜定定看了许久,眼底有怅然也有无奈,低笑一声:“犬妖将纸放在这里……是故意的。”
犬妖一直在有意引导着镇厄司。
使用只在这座小镇里生产的纤草纸,有意无意在故事里透露当年的灭门惨案……这些都是他给予的线索。
犬妖猜到他们或许会找来,将真相留于屋中,从而让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惨案沉冤昭雪。
至于被镇厄司抓获,或是死于仇人的反击之下——
犬妖毫不在乎,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活着全身而退。
施云声听完这个故事,半晌无言。
他的神色带着迷茫与怔忪,抿了抿唇,小声开口:“他……一定很难过。”
拥有半颗狼族妖丹,施云声能隐约明白话本中犬妖的感受。
无望,痛苦,眼睁睁看着珍视之人身亡命殒,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不知怎么,他想到施黛,又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施云声咬紧牙关,握紧手中长刀。
他还不够强。
恍惚间,有人伸出右手,摸了摸他脑袋。
是温暖柔润的触感,叫人安心。
“姓赵,额头有道伤疤,地位不低,二十多年前发家。”
施黛轻声开口,语气似是安慰,又像不容置喙的笃定:“凭这些信息,镇厄司能很快查出最后一人的所在。”
“连续发生三起案子,剩下的第四人定能猜出原因。今夜他肯定有所防备,要么逃走,要么试图反杀傀儡师。”
沈流霜活动手腕,哂笑一声:“想来是场好戏。”
阎清欢挺直腰板:“那混蛋……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江白砚轻抚剑柄,眸色微沉。
鼻尖萦绕施黛周身的香气,施云声抿着唇,仰头看向她的眼睛。
“逝者已矣,知晓真相的我们,能为他们申冤。”
施黛笑着与他对视,只一眼,挟出清风般的少年意气,眼尾勾出小弧。
又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顶,她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