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的计划很长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妖魔鬼怪里发现更多暴富的妙法。致富之路永不停歇,这叫可持续发展。
大昭是块风水宝地,她初来乍到,对一切都格外新奇。
夜色浓稠如墨,施黛没看见江白砚眼中晦暗的情绪。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
施黛就算撞破脑袋记不清前事,苏醒之后,也一定听人说起过他。
她知晓他来历不明、双手染血,如今待他如此,想图什么?
这种没来由的善意,让江白砚想起曾被邪修囚禁的时候。
那时他仅有九岁,因根骨极佳,被种下替傀之术,为对方承受伤痛。
暗无天日,生不如死,他竭尽所能挣扎逃跑,邪修并不恼怒,一次次将他抓回,再一次次施加千奇百怪的刑罚。
某日,江白砚稀里糊涂逃出生天,离开邪修栖身的山洞后,被一位农夫所救。
九岁的孩子心中没有弯弯绕绕,当农夫拥他入怀,温言细语哄他“别怕”时,江白砚落了泪。
后来农夫领他回家,喂他饭吃,给他疗伤,山洞中血腥残酷的折磨仿佛成了场模糊的梦。
直到七日后,他看见农夫与邪修并肩出现在门前。
觑见江白砚怔忡的神色,邪修笑出眼泪,告诉他来龙去脉。
“农夫”是他修习邪道的同门师弟,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过做戏而已。
想来也是,江白砚逃离山洞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而农夫出现得那样巧合——
就像早早候在原地,守株待兔似的。
“你不会以为,真会有人来救你吧?”
邪修欣赏他逐渐暗淡的双眼,捧腹大笑:“对,就要这种表情。遇见我师弟时,你居然哭了?你当时与现在的神态,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太有趣了!”
于是江白砚终于明白,这是扭曲畸形的恶。
邪修厌倦了他被折磨时一声不吭的模样,特意策划一出绝处逢生的美梦。当他日渐沉溺其中,以为自己窥见一线天光,再把这份期许轰然打碎。
美梦破灭后的满地狼籍,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所以……施黛的目的是什么?
手中长剑入鞘,引出铮然轻响。
江白砚温和一笑,掩下转瞬而逝的阴翳:“不必。举手之劳,施小姐无需言谢。”
他不愿与施黛扯上关系,拒绝得毫不犹豫。
阿狸长出一口气。
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无异于提心吊胆走钢丝,时刻都需万般小心。
这是条栖息于森冷之地的毒蛇,但凡被冷不丁咬上一口,施黛就会丢掉性命。
小心为好,还是离他远些吧。
江白砚要回镇厄司交差,低声道了别,于是回施府的路上,只有施黛与画皮妖。
头一回遇上傀儡术,施黛好奇问:“你被灵线操控,是什么感受?”
“我虽保有神智,行动却没法控制。”
阿春十分拘谨,回答得小心翼翼:“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只能遵循傀儡师设下的指令。”
被傀儡术控制时,阿春的气质与现在截然不同。
阴冷、怨毒、杀气腾腾,若不是江白砚及时赶到,施黛还真不敢和对方撞上。
她觉得新奇,追问一句:“傀儡师给了你什么指令?”
阿春诚实回答:“让你们看见我,被我吓住。”
施黛一愣:“仅仅是吓人?”
这就奇怪了。今夜大半条街都被妖鬼填满,傀儡师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没打算大开杀戒,只想吓唬人。
他目的何在?
回想这一晚,阿春也觉得纳闷:“嗯。”
傀儡师有镇厄司处理,没她们瞎操心的份。
施黛收敛思绪,转移话题:“我先领你回家,见见我娘。不用怕,我娘亲性子很好,对妖物没有偏见。”
说这话时,一人一妖行至施府门前。
她爹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施家府邸自然气派庄严。
白墙高耸,朱门半掩,檐下匾额书有“施府”二字,遒劲有力。
“府里还有其他人。”
施黛推门而入,爽朗笑道:“我家里人都很和善,不会……”
话没说完,伴随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一张铁青麻木、似人非人的脸孔从缝隙中猛然探出。
与施黛四目相对。
施黛:……?
场面出现瞬息的寂静。
画皮妖与青面人脸面面相觑,一个苍白似鬼,一个青灰诡谲,默了默,不约而同被对方吓到,发出两声尖叫:
“啊——!”
“停停停,怎么了怎么了?”
这动静闹得太大,门后匆匆行来一名身着榴红曳地裙的美貌妇人。
瞧见施黛,妇人柳眉轻挑:“黛黛回来了。”
“娘。”
把瑟瑟发抖的阿春护在身后,施黛看了眼同样战战兢兢的青面人,哭笑不得:“这是您请来的僵尸?”
她和她娘亲孟轲,这几天在商量用僵尸送货来着。
“正是。”
孟轲喜滋滋一笑:“我与镇厄司的赶尸人尝试过了,僵尸行动迅捷,速度一流——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奔波,它们都不会疲累。”
这是什么?
绝佳的送货人选啊!
计划初见成效,孟轲喜上眉梢,瞥见施黛身后的阿春,一眼认出:“这是画皮妖?”
施黛言简意赅,向娘亲阐述了今夜所见所闻。
听见脂粉铺子,孟轲眼前一亮,了然道:“你是想……让阿春姑娘坐镇在铺子里,招徕更多客人?”
施府之中,施敬承贵为镇厄司指挥使,孟轲则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富商,门第显赫,却没有高门贯有的森严规矩。
这与施敬承和孟轲的性格有关。
施敬承擅用刀,虽为武夫,偏有一身文人脾性,温润儒雅,最喜欢观书弈棋。
简而言之,脾气好到没脾气。
与他相比,孟轲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因为出身在商贾世家,从小过惯了抛头露面的日子,沾染不少江湖气。
在施黛面前,孟轲亦母亦友,不摆架子。
“不止这样。”
施黛道:“阿春精通妆容,等摸索出全新的妆面,还可以把她所用的妆品展示出来,就叫当季热推。不出意外的话,热推款能在最短时间内被抢售一空。”
阿春听得呆滞,对母女两人的嘀嘀咕咕懵懵懂懂,阿狸也是眼角一抽。
阿狸:……
这都能说到一块去,你们不愧是一家人。
“阿春姑娘,进来坐。”
孟轲朗声招呼,指了指门边青面獠牙的僵尸:“这是今日府中的客人。我们打算试着用僵尸送货。”
僵尸。
送货?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
阿春脑子里一片混沌,迟疑看向对面的僵尸。目光相撞,僵尸的神情亦是困惑——
画皮妖?脂粉铺子?这俩有关系么?
两两相望,各有各的震惊,各有各的茫然。
孟轲话音方落,院中响起一道清脆女声。
“它叫青青。”
来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姑娘,在寒冷深冬里,只穿了件轻盈的金缕裙。
陌生的面孔。
施黛注意到,这姑娘眼底有两个浓郁黑眼圈。
“我名宋凝烟。”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没睡醒:“孟老板请来的镇厄司赶尸人。”
她话说完,廊道拐角走出另外两道人影。
一人是十三四岁的男孩,眉眼与施黛有几分相似,薄唇紧抿,满脸不耐。
另一人是黑衣女子,相貌清秀、瘦削高挑,腰间挂着个雕刻有獠牙的深黑色面具,很吸人眼球。
与施黛四目相对,黑衣女子扬唇道:“黛黛。”
施黛欢欢喜喜地笑开:“流霜姐姐!”
这是与原主一起长大的沈流霜。
沈流霜无父无母,尚是婴儿时,被爹娘弃于荒野。恰巧孟轲路过,心生不忍,将她抱回府中抚养。
沈流霜疏懒随性,对原主一等一地好,二人情同姐妹。
至于沈流霜身侧的男孩——
施黛眼珠一转,笑意不减:“云声也在?”
施云声,她的亲弟弟。
比起一直养尊处优的原主,施云声的命途坎坷许多。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十几年来除恶无数,被诸多邪修视为眼中钉。
邪修们敌不过施敬承,只能在他子女身上打主意——
施云声四岁时被几名邪修掳走,丢弃在山林深处。
出于报复,邪修离开前,把一枚妖丹强行注入他体内,令施敬承之子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而讽刺的是,正因这颗妖丹中蕴藉的气息,年仅四岁的孩子被狼群认作幼崽、抚养长大,奇迹般活了下来。
经过施敬承和孟轲年复一年的找寻,四个月前,施云声被带回施府。
九年光阴过去,他早将人族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初回到施府时,施云声不会说话、不会用筷、连直立行走都极为艰难,无论见到谁,都神情狰狞龇牙咧嘴,恨不能上前咬断对方脖子。
到现在,这孩子逐渐掌握人言,讲话虽不利索,也算能正常沟通。
只有一点没变。
施云声见到人,依旧一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情态,包括面对爹娘和施黛这个亲姐。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狼。
对上施黛含笑的目光,施云声磨了磨后槽牙,一言不发别过头去。
“云声听说有僵尸,出来看看热闹。”
沈流霜笑道:“毕竟是孩子。”
“谁、谁想看热闹?”
施云声眼瞳黑沉,剑眉蹙紧:“你简直…七嘴八舌!”
施黛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七嘴八舌不是这么用的。这种时候,用‘实话实说’更恰当一些。”
施云声说话不利索,成语更是学得一塌糊涂,时常被施黛纠正。
闻言想也没想,他重新瞪起眼,看向沈流霜:“对,你简直实话实说!”
施云声:……
施云声:???
意识到自己惨遭蒙骗,施云声朝着施黛龇牙咧嘴。
“宋凝烟是我在镇厄司的同僚。”
沈流霜觉得逗小孩有趣,散漫一笑:“她年纪不大,已经是赶尸人中的佼佼者,操纵僵尸很有一手。”
“听说今夜有人用了傀儡术。”
宋凝烟轻抚那只名为“青青”的僵尸侧脸,打个哈欠:“赶尸人没法像傀儡师那样操控生人与妖物,却有个远胜于他们的优势——”
宋凝烟道:“傀儡术操纵的范围极其有限,而我们赶尸人,可以驱使僵尸远行千百里外。”
千百里之外。
施黛眼神一亮:还能长途运输!
孟轲双手环抱,倚靠阑干:“我与黛黛已想好招牌,就叫‘送了么’,言简意赅。”
施黛刚刚回家,没见过僵尸的健步如飞,很是好奇:“能让青青再跳一跳,给我看看吗?”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僵尸。
活了这么多年,施黛只在电影里见过。
宋凝烟点头,手中现出一张符箓,贴在僵尸的后背上。
得到指令,青青涣散混浊的眸底溢出一线明光,如冬日飞鸿,轻松跃上围墙。
施黛十分捧场地开始鼓掌。
僵尸是身死之人,不如活人思维敏捷。青青用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她的动作属于夸奖。
青灰脸庞淌过一抹僵硬微笑,僵尸再次一跃而起,跳上铺满落雪的高耸房顶。
“不错吧?”
沈流霜为施黛整理好凌乱的额发,尾音含笑:“青青很厉害,是镇厄司中的能工巧僵。”
又开始了,稀奇古怪的成语。
身为她朝夕相处的同僚,宋凝烟始终习惯不了这人诡异的措辞,听沈流霜出声,嘴角一抽。
她刚想问问身旁的孟夫人,这样特立独行的说话风格是如何练就,忽听孟轲笑了笑。
“很好。”
孟轲难掩喜色:“若将‘送了么’做大,咱们必能点尸成金。”
宋凝烟:……
原来是家族遗传。
所以是跟您学的吗!
下意识地,宋凝烟觑向沉着一张脸的施家弟弟,施云声。
与院中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施云声立在廊下,脊背挺得笔直,透出生人勿近的冷。
听说这孩子被狼群养大,讲话磕磕巴巴,不晓得会不会被一大家子带偏。
发觉他游离于气氛之外,沈流霜把桌上一颗小果子递到他嘴边,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不用你喂。”
施云声小脸紧绷,拿着果子一口咬下:“我自食其果。”
宋凝烟:……
得嘞,这还不如谐音。
你们这一家子的语言体系,着实有点儿混乱。
眉心轻轻一跳,宋凝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眺望屋顶上的僵尸青青。
听孟夫人说起僵尸送货,她起初觉得天方夜谭,可现在看来,的确有钱途可循。
被孟轲与施黛天花乱坠这么一夸,连她都僵信僵疑……
呸,她为什么也开始了!
宋凝烟默默挪动脚步,离那家人远上一些,避免出现人传人现象。
“有个问题。”
宋凝烟深呼吸:“如果操纵时间太长,赶尸人对僵尸的感应会逐渐减弱。我没试过操纵它行动太久,今夜想探一探极限。以防青青走失,得有一人被它背起,时刻监视——有谁愿意么?”
镇厄司没找到那名操纵妖邪的傀儡师。
对方早有准备,用了术法隐匿踪迹,长安偌大,寻人如同大海捞针。
江白砚回到施府,已入子时。
院中嘈杂,聚了不少人。他厌烦热闹,并未靠近正门,而是从后院围墙翻身而入,独自回房。
他的步子有些艰难。
种下血蛊后,每隔半月,他需饮下施黛鲜血,否则痛不欲生。
蛊毒发作于回府路上,起初是手脚发麻、阵阵生冷,等麻意加剧,成了钻心刺骨的痛。
房门被阖上,屋内没亮灯。
当视野仅剩黑暗,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痛就格外明显,织成扑面而来的巨网,将他浑然笼罩、寸寸侵蚀。
沉寂夜色中,响起微弱喘息。
紧随其后,是一声极低的笑音。
直至此刻,江白砚终于露出今日以来第一个纯粹的笑,薄唇勾出小小弧度。
他并不厌恶疼痛,或是说,江白砚热衷于此。
儿时被邪修囚禁在暗室,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痛楚与伤口——
那是他感知外界的唯一方式,让他在长久的孤独里,生出自己仍存活于世的恍惚。
疼痛愈烈,喘息渐重,喉结上下滚落。
唇瓣不知何时被咬破,鲜血浸透苍白唇色,晕在那颗小痣边缘,如一点朱砂。
还不够。
自袖口抽出小刀,江白砚轻车熟路划破小臂,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添一道血口。
他已经这般痛,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活着”?
刀锋寒芒乍现,即将又一次刺透皮肤。
忽地,窗外响起一阵哗啦巨响。
是邪祟?
江白砚面色淡淡,把小刀收入袖中,抬手开窗。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竹林。
入了深冬,青竹仍是欲滴翠色。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落在竹树里,乌发凌乱散落,脑袋上趴着只白狐狸。
施黛。
而她身下被竹子卡在中间,横冲直撞、奋力挣扎的是——
僵尸?
施黛她,骑着……一只僵尸?
有短暂的一瞬间,强烈的困惑甚至盖过了疼痛。
江白砚哑声:“施小姐。”
施黛也瞧见他,顿了顿,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正如宋凝烟所说,僵尸经过长时间的奔跑跳跃,与赶尸人的感应将一点点减弱。
青青从最初的生龙活虎,成了当下这副找不着东南西北的模样,在回程时从围墙跌落,卡进竹林里头。
江白砚:……
眼前的景象过于离谱,他宁愿相信,这是因疼痛滋生的幻觉。
早些时候的雷声已然退尽,天边现出一轮昏黄月亮。
借着月光,施黛遥遥望见江白砚的脸,苍白得像纸糊一样。
等等。
陡然意识到什么,施黛摘下青青背上的符箓,轻盈一跃而下,小跑到江白砚窗边。
大昭的年轻男女常备熏香,施黛腰间系着个香囊。
冬夜幽寂,只有血气与寒潮萦绕他身侧。施黛靠近时,清雅花香如一瞬清风,拂在鼻尖上。
与他浑然不同的气息,带来领地被侵占的错觉。
江白砚并不喜欢。
疼痛到极致,化作隐晦杀念,少年眼底暗色渐浓,视线落在她纤细脖颈。
他渴求她的血。
“江公子。”
施黛问:“是不是血蛊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