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另一条线上,也是一个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同行。如果刚才他说自己做的事和缉毒警差不多的那些话,只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那么为什么在对我的判断上,又说出与徐卫东同样的话来?如果周亚迪只是个毒枭,那么他与徐卫东从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可眼下种种表象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的思路和判断。
我低下头把脸埋在两只手掌中,闭上眼,把所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快速地过了一遍,依然难以从中作出什么无可挑剔的判断。
“反正你已经决定出去后跟我一起干了,也不用急在这一时把所有疑惑都搞清楚,我们也没多少时间了。”周亚迪又问我,“你的头还疼吗?”
我摇摇头,说:“那药真管用。”
周亚迪起身站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说:“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走?我看了一眼和我同样茫然的阿来,抬起头问站在床上的周亚迪:“去哪?”
周亚迪说:“出狱。”
“出狱?”阿来先我一步脱口而出,“怎么出?”
周亚迪说:“坐车,从大门出去。”
我见周亚迪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样子,有些不敢相信。我知道他在这里的势力不是我能想象的,但我不相信他真能把一个国家设立的监狱当成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重要的是,还带着我和阿来。
周亚迪大概看出我们的疑惑,微微一笑,眼中突然闪出一道凌人的锋芒,他张开双臂俯视着我和阿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这里的国王。”
他站的高度、他的神情和他的语调所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使得我听完浑身一个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承认,这个人是我无法掌控的,我甚至怀疑之前与他交手都是他在让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他如此的魄力和勇气,这让我宁愿相信他和我是一路的,不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去掌控他。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渺小,我努力对抗着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卑,但又不知从何做起,于是起身,也站到床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但是,除了身高,我不知还有什么能胜得过他。我多想我的任务只是简单地结果了他,我喜欢那样简单的事——上级告诉我他是坏人,然后赋予我权力去将他制伏。可惜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我的能力,甚至是想象的范围。这些天发生的事,根本容不得我去整理,去总结,去计划,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玩笑,一个随时能丢掉性命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的玩笑。
就在这时,刚才紧锁的铁门哗啦啦一阵响,“咣当”一声打开了。刚才那两个狱警一左一右站在门外,那分明就是为我们让开一条通道,让我们走出去的姿势。
周亚迪收回一只手臂,冲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低头看了眼阿来,他像被点了穴似的,满眼崇拜,张着嘴望着站在床上的我和周亚迪,一动不动。
这一看就是早就安排好的,我只能随遇而安。我固然明白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一个过了河的小卒,服从于上级的命令。虽然在步骤上出了差池,但目标就是将军,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这是让我咬牙坚持不懈走下去的理由,可是现在,我无形中成为了我目标人物的棋子,任随他的摆布。
我和阿来跟在周亚迪的身后,穿过来时的那条走廊,拐过来时的那道弯,回到了医务室。我扫了眼墙上的一个挂钟,我们在那间屋子里居然待了足足两个小时,但还没有到收监的时间。
狱警和周亚迪耳语了几句,走到门口冲外面招了招手,没多时,进来六个警察,每两人一组,一共抬着三副担架。周亚迪二话不说躺在其中一个担架上,伸了个懒腰,见我没有动静,笑了笑说:“舍不得这里吗?”
我愣在那里看着担架上的他,不知所措。他指了指墙上的钟说:“抓点儿紧,我们时间不多。”
我试探着走到一副担架前,看了眼那几个面无表情的狱警,又朝门外望去,竟然有一辆警用的救护车停在外面。我突然间明白刚才为什么周亚迪说,要从大门出去了。他的能耐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有本事让他和他想带出去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越狱。
我看了眼阿来,他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意见。我朝地上啐了一下,躺到了另外一副担架上。阿来见我上了担架,马上也躺了上去。周亚迪说:“你好像信不过我?”
我侧过头看着他,没吭声。他伸出手,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手。我想他可能要给我什么东西,于是扫了眼那几个狱警。其中一个狱警看到了周亚迪和我的小动作,见我在看他,很快将目光移开。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怕这么出去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我已经被一个假的周亚迪骗过一次了,如果边上这个还是假的,我一定会疯掉的。而我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周亚迪手一松,一个光滑坚硬一边锋利的东西落在我的手掌。我侧目一看,竟然是当初我差点儿将他杀掉的那半把剪刀。我记得当初情急之下我塞到了他的怀里,原来他一直留在身边。我握住那半把剪刀,忙翻过手掌,贴进大腿。我的能耐还没有大到在监狱里拿着这样一件凶器招摇的地步。
“你有这个东西,在场这些人的命对你而言,还不是探囊取物?”周亚迪笑着说,“安心,出去再说。”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紧紧攥着手中那半把剪刀,就像攥着我最后的一枚筹码,如果赢了,我只是成功了一小步,如果输了,我必定会命丧于此。
我们被抬出医务室的时候,我朝监狱的空地上扫了一眼,奇怪的是,还没有到收监的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在外面。高墙上岗楼边,几个狱警背着枪,看上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没有一个人朝我们这边张望。
狱警用担架抬着我们,放进停在门外的那辆破旧的救护车上。一上车,周亚迪就一骨碌从担架上爬起来,盘腿坐着,用手捂着脖子的伤口处,慢慢地活动了几下,然后冲车外的狱警使了个眼色。那狱警冲他点点头,“嘭”的一声救护车的门关上了。突然而来的巨响带着气压,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的,你轻点儿。”周亚迪伸出脚对着车厢就是“咣”的一脚。我和阿来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呆了,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在我们看来,能从这里安全地出去,而且还有车相送,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奢望了,谁还会在乎乘坐环境和舒适性。
车子启动了,缓缓地拐了一个弯朝前驶去。我的心居然随着引擎的轰鸣声激动地跳了起来。
周亚迪嘟囔着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冲我们吐了吐舌头,淘气地一笑,抓抓头,说:“太兴奋了,难道你们不高兴吗?”
我说:“要出去了,当然高兴。”
周亚迪冲我摆摆手指:“我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出去后能和你一起做点儿事。”
我说:“那么,真的不带其他人出去了吗?”
周亚迪点点头,说:“除了你,我现在谁都信不过,包括阿来。”他说着扭头对阿来说,“要不是秦川,我是不会带你的,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他,就相当于背叛我。”不等阿来说话,他就突然笑笑,说,“不过我估计你不会,敢替他顶罪,刚才还敢跟着我们进那间屋子,看来你很在乎他。”
阿来说:“谢谢迪哥,我知道我这都是托秦哥的福,他是我的贵人,救过我的命,虽然我曾经对不起他,但他还是没有计较,我再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还算是个人吗?”
周亚迪笑笑对我说:“现在知道你的本事了吧。”
这个时候,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半把剪刀,盯着车门。周亚迪说:“别担心,出门得走个程序。”
果不其然,车子很快启动了,继续行驶。我放松了神经,有些尴尬地对周亚迪笑笑。我感觉到车速明显快了起来,我通过自己在车子行进惯性下晃动的方向,努力辨认着车子行进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周亚迪,他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养神。
我不知道这车子最终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位置的情况对我来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条件之一。我也不知道程建邦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知道我已经离开监狱的消息。如果不知道,我该怎么与他取得联系。这一切变化得太快,程建邦肯定也无法预料到,所以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对此完全没有预估。
突然哒哒几声枪响,我手臂处一麻,第一反应是自己中了枪。我来不及查看阿来和周亚迪是否中枪,就感到车子一歪,整个车厢急速地翻滚起来。我们三人像是色盅中的色子,在这车厢内翻滚着,胡乱碰撞着。我顾不上其他人,车厢内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抓稳的地方,我只能蜷起身子用一手紧握着那半把剪刀,另一手护着自己的头。在翻滚到第二圈的时候,我终于抓住了座椅下的一个横梁。这期间我听到了阿来痛苦的闷哼声,却听不到周亚迪的一点儿动静。周亚迪可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车身终于停止了翻滚,我们三人像是空框里的烂菜叶,贴在车厢内不同的角落里。我活动了一下手指,试着慢慢舒展全身。剧烈的连续撞击后,我最担心的是自己骨骼或神经受到损伤,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下,我宁可死也不愿残。
当我确认自己身体没有大伤之后,正想去看看周亚迪和阿来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狱警,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一路走来,周亚迪似乎将那所监狱玩弄于掌股。那么再有可能就是周亚迪的仇家。此时我倒宁愿来人是狱警,那样我们都有生还的可能,如果真的是周亚迪的仇家,那今天八成是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我扫了眼车厢内一动不动的周亚迪和阿来,用脚踢了踢,毫无反应。我攥紧手中的半把剪刀,同时叫了两声他们的名字,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禁有些心凉。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静静等待着车门被踹开的瞬间,或者,他们连车门都不会踹开,只消对着车厢一顿乱枪也足以要了我们的命。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了出来,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
我耸起肩头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水,一只手摸索着从衣角里将那根小铁棒取出,将系在上面的布条在中指上绕了几圈,夹在手指之间,将尖头冲外。我甚至张开嘴活动了几下腮帮子,很有可能,我嘴里的牙齿是我最后的武器了。
突然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头笼中的愤怒的困兽,不论是谁打开车门看到我的样子,正常反应肯定是攻击。而且我就这么站着,如果外面的人直接朝里面开枪,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是被谁杀的。秦川,你不能紧张,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的抱负还没有实现,你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你,你没有资格去鲁莽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我慢慢蹲下身子,倚靠在车门的地方躺下。这样只要外面的人一开门,我会第一个滚出去。他们一定下意识地让开地方让我着地,幸运的话,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死了。而我这样的姿势,就算他们往里开枪,也会大大地降低命中率。只要我知道外面冲我们开枪的是什么人,有多少人,谁是头目,我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去战斗。
车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训练有素的有组织有纪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看来来者不善。
我听到一人走过来开门,但是车厢经过剧烈翻滚已经严重变形,那人连着扳了好几次,拽得车厢来回晃也没有将车门打开。那人大概是在用枪托开始砸门,力道很大,没两下车门“吱”的一声裂开一道缝,一股凉风从缝隙中灌了进来。我眯着眼平稳着呼吸,准备在车门被拽开后的第一时间着陆。
“咣当”一声,车门被车外的人彻底拉开。我就势面部向下,整个身体朝外滚了出去。果不其然,车外的人吃了一惊,退了一步给我让出了着陆的地方。我的脸埋在又湿又腥的泥土中。在来人将我翻正的那一瞬间,我决定睁着眼。那样会让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死人。这样我也能准确地观察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状况。
不能眨眼,不然就死。我给自己下了这个命令的同时,我也被人翻了过来。我屏住呼吸,清晰地感觉到我睫毛上还沾着泥沙。走过来一个人,站在我身边,皮靴就贴着我的脸。他用脚在我脸上踢了几下,将我的头来回拨弄了一下。我彻底放松眼球的神经,任由他摆弄。在我的头侧向外面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来人居然是狱警,一共有六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枪。
刚才用脚摆弄我脑袋的,就是那个监狱长。
一个狱警跨过我钻进车里,不多时对车外说:“这两个还有气。”
我心中一喜,看来阿来和周亚迪都还活着。
我听到监狱长说:“解决掉。”
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周亚迪不能死,他如果死了,我活着还不如死了。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我考虑了。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站在我脑袋边上的监狱长双腿紧紧抱住,就势起身用肩膀抵住他的膝盖朝前拱去。在他摔倒的瞬间,我蹿上前一手锁住他的脖子,身子借力垫在他的身下。另一只手在此时将那半把剪刀紧紧地比在监狱长的颈动脉处。这样一来他整个身体躺在我的身上,完全挡住了我的身体。
我大喝一声:“都别动。”
在场的所有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惊呆了,他们不是不敢动,是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我将剪刀交换到锁他脖子的手中,空出一只手将监狱长手中的手枪夺过,抵在他的腰眼上说:“让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把枪丢进车里,在前面背朝我站成一排。不然你挨的下一枪就不是这里了。”我说完对着他的大腿开了一枪。
我的目的是尽快解除威胁,赶紧带周亚迪和阿来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所以动作必须要快。这一枪就是明确告诉他们,我不想跟任何人谈条件,不允许任何人违背我的指令。
监狱长浑身一颤,喉咙里哼了一声,咬着牙对其他狱警说:“按他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