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迪对着宁志苦笑了一下,与洪林一起出了门。我溜达到门口,看着他们的车走远后,我背着手走到桌前,看着一直蹲在角落里的阿来,正想怎么把他打发出去,屋外又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一声急刹,有人从车内跳下,“咣”的一声关上车门。
难道他们落下了什么?我第一反应朝那个藏枪的角落看去,起身一边摸着后腰别的枪,一边朝外走去。一个身影拿着枪背着光站在门口,我迅速摸出枪对着他。那人看到我,收起枪说:“迪哥呢?”
是洪古。他进到屋里,目光扫了一圈,当看到宁志身上时,我明显看到他浑身一颤。我意识到不妙,转头一看宁志也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洪古。糟糕,在平凉那个矿场的屋顶,洪古没有看清我,但是跟宁志面对面地交过手!
我立刻抬起枪对准洪古,在我开枪的同时,洪古对准了宁志的枪也响了。
洪古捂着脖子,几个趔趄靠到身后的墙上,慢慢地出溜到地上,他的墨镜耷拉在脸上,直愣愣地瞪着我,指缝里的血泉水一样往外喷涌着。我上前一脚将他落在地上的枪踢飞,转身见宁志已经躺在了地上,手笨拙地摸索着将我刚踢过来的枪抓住。他的额头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小小的枪眼。我大脑一片空白,想喊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张着嘴任由眼泪从眼睛里鼻孔里疯了似的往外流。
宁志眨了下眼睛,像是想对我说什么,微微启开的嘴巴却一动也没动。他抓住那支枪,勉强对准洪古的方向扣动了扳机。他头部中的那一枪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动作和判断以及思维。子弹从他手中的枪里射出,却打在他自己的腿上,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下又一下继续扣动扳机,接着又有一枪打到了他的脚上,直到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出,他还在不停地扣着扳机。
我那口气,在我开枪后就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在身体里,任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喘上来。就在我将要窒息的那一刻,我使足了浑身的力气,喊了出来。那声嘶喊刺破了我自己的耳膜和心脏。我站起身从墙角里拎起还在挣扎的洪古,疯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他的脸上,破碎的镜片一块又一块被我砸进了他的鼻子、脸和眼睛。我一边喊,一边打,一直将他打到宁志旁边。我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地上,按在宁志能看到的咫尺,一直打到拳头发麻。洪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咽了气,临死前头歪在一边,眼睛睁着,看着宁志。
我见宁志又眨了下眼,大概想看看我,但终究眼珠没能动一下,他盯着死在他一边的洪古那血肉模糊的脸,瞳孔突然一闪,整个眼睛失去了光泽。
我的眼泪在宁志牺牲的一瞬间,就再也流不出来了,我的嗓子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瘫坐在牺牲在自己面前的战友遗体旁,我连拿起枪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当时能有力气在自己头上开一枪的话,该有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那感觉就像另外一个世界有人想把我叫回一般。我想回应,却不知怎么办。
“秦哥!”那个声音终于像是从遥远的外太空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边。我猛地回过神来,阿来战战兢兢地正看着我。
“打死我吧。”我几乎是在乞求他,一直跪在地上的我笑了,“求你了。”
阿来看了看地上的洪古和宁志,又看看我,带着哭腔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求我那么多次,我只求你这一次,把枪拿起来,打死我。”
当我的理智一点一点恢复过来后,我知道,如果阿来不打死我,我就必须得打死他,就像最初我曾担心的那样:我怕有一天,当阿来的生命与我的任务出现冲突时,我会怎么样。答案现在很明了,他看到了这一切,就必须得死。可此时的我,只想和自己战友一起死在这里,洪古对宁志的那一枪几乎粉碎了我所有的信仰和希望。
阿来拼命地摇着头说:“秦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说?你教我。”
我说:“拿枪打死我,不然我会杀了你,快一点儿。”
阿来不停地摇着头说:“秦哥,是不是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如果是那样,你打死我吧。”
我伸手揪住阿来的领口,站起身将他推到墙角,用枪抵住了他的额头。他闭上了眼,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我老婆,求你了,照顾她,秦哥。”
我扳开了枪的击锤,我只需轻轻动一动食指,眼前这个阿来就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可以跟周亚迪随便编一个没有人会怀疑的故事,然后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
阿来紧紧地闭着眼,极度的恐惧让他发出了奇怪的呜呜声,他绷紧了全部的神经等待着我开枪。我脑海中却满是他在监狱里唯唯诺诺跟着我的样子,迟迟下不了手。我知道,他不死,极有可能暴露,后果也是我无法承担的。
“阿来。”我说,“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好好待着,非要跟我出来。”我不知是在对他解释,还是在安慰我自己。阿来说:“秦哥,我答应过你,出来什么都听你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就拿去吧。”
终究,我还是松开了他。对于阿来,不论杀或不杀,后果都是我无法承担的,但是作出的这个选择至少能让眼下的我稍微好受一些。阿来瘫软在地上,浑身不停地发抖。我说:“胡经的人和洪古打了起来,然后我打死了胡经的人,记住了吗?”
阿来一个劲儿地点头,说:“胡经那个兄弟和洪古哥打了起来,秦哥出手打死了那个兄弟。”他说着哭了起来。
我说:“去,拿水帮洪古哥洗洗脸。”
阿来应了一声,几乎是爬到桌子上拿了一瓶水,又爬到洪古尸体前,帮洪古洗脸。我却始终不敢朝宁志那里看一眼。我坐到凳子上,背对着阿来说:“你不好奇是怎么回事吗?”
阿来说:“那人打洪古哥,秦哥把那人打死了。”
我笑了笑说:“无所谓,你把我卖了,我最多就是一死,我早够本了。”
阿来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站到我旁边说:“秦哥,你觉得你死了我能有好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不相信我?”
对于他的质问,我无心理会,摇头笑了笑没有吭声。
屋外再次响起汽车引擎声的时候,我已经懒得去理会,或者说对于阿来是否会按照我交代他的去说,我也根本不在乎了。甚至当周亚迪和洪林走进屋,看着满屋的血腥大惊失色时,我都懒得扭头去看他们一眼。
周亚迪和洪林大惊失色,跑到洪古的尸体边,发现洪古已经死了后,周亚迪走到我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问,我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股火,腾地一下站起来,揪住周亚迪的衣领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为什么?现在我的兄弟又死了一个,我他妈还没和他喝顿酒呢,我*的周亚迪,我*!”我一边骂着他,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到墙上。
周亚迪失魂落魄地任由我推搡着,没有丝毫反抗。站在一边的洪林抹了把眼泪说:“秦川,你别冲动,你先放开迪哥。”
我扭头骂道:“滚你妈的,老子就不放,我兄弟死了你知道吗?我们连顿饭都没吃,连杯酒都没喝,就他妈死了,都是因为你们这帮王八蛋。”
“秦川,骂吧,骂我一顿,打我也行。”周亚迪失声哭了出来。站在一边的洪林也凑了过来,我们三个人站在宁志和洪古的尸体旁抱头痛哭,宣泄着彼此截然不同的悲伤。
洪林突然抹了把泪水,拔出枪对准阿来的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阿来吓得睁圆了眼睛,举着双手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是那人突然朝洪古哥开枪,要不是秦哥开枪把他打死,恐怕我们就见不到你们了。”
洪林一直把阿来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枪依然抵在阿来的额头上,喘着粗气说:“你敢骗我?”
阿来说:“我没有。”
洪林说着慢慢把枪的击锤扳起,阿来吓得脸已经扭曲得变了形。我低下头,看着地上宁志的尸体,准备着,只要阿来一揭穿我,我将立刻拔枪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部打死,一个不留。谁知洪林枪口一偏,贴着阿来的耳朵又开了一枪。
我冷冷地说:“你在怀疑什么?”
不等洪林答话,周亚迪用手臂弯着洪林的肩膀,看着他说:“事情突然变成这样,难免都有些激动,我相信阿来说的。”
洪林盯着地上洪古的尸体,许久,才回头对还缩在墙根的阿来说了声:“对不起。”接着走过来蹲在我旁边说,“谢谢你。”说完他狠狠地瞪着宁志的尸体。
周亚迪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说:“胡经,我迟早要把你挫骨扬灰。”他看着洪古的尸体说,“一会儿人来了,把我们的兄弟抬回去,葬在振鹏旁边。”
洪林指着宁志的尸体问道:“那这个呢?”
周亚迪狠狠地说:“扔到外面去。”
洪林正要动手,我喝道:“你别动,我来!”我对阿来说,“阿来,过来帮忙。”
我和阿来抬着宁志的尸体正出门时,洪林上前踢了宁志一脚。我腾出一只手指着洪林喝道:“我*的人死了你来劲了?你现在逞什么能?你再动一下试试?”
洪林显得很委屈,正想解释什么,却被周亚迪拦住,他对我说:“快点儿,别太远了,一会儿人来了,我们就该出发了。”
“阿来,走。”我对抬着宁志腿的阿来说。
我和阿来将宁志抬到屋后的树林中,我选了一个视野相对较好,乱石堆积的地方放下宁志。我拒绝阿来帮忙,亲自将石块一块一块搬开,不多时搬开一个足够容纳宁志遗体的大坑。我折了些树枝铺满坑底,将宁志的遗体放到坑里,又用树枝和野花将他掩盖上。最后才用石块堆出一个坟头。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阿来很识趣地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转过去!”我说。
阿来愣了一下,很快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宁志的坟头,立正,敬礼。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生者把亲友的逝去称之为“走了”。因为那始终蕴涵着生者对逝者无穷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走了,总会回来的,或者总会再遇到的。我强迫自己把记忆调回到在机场与宁志分别的那一刻,在我的印象里,他只是去执行自己的任务了,执行一个不能告诉所有人的任务,很机密,很牛逼。
所以,我想再次跟宁志见面的时候,我要问问他:你到底哪里比我强,为什么总会得到组织更大的信任,也因此分配给你最紧要的任务,告诉我为什么?另外,如果见到郑勇,请代问好,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
我坐在洪古的尸体旁摆弄着手里的枪,用最快的速度拆解,将零件凌乱地摆放在洪古的尸体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装好,举起来对准了洪林的眉心。不等他脸色有变,我将枪收起,再次拆解,再次安装,这一次又对准了周亚迪。周亚迪被我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搞得有些心神不宁,又无法发作。整间屋子里,只有手枪零件接触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处于一种临近死亡的沉寂中。
当我第三次组装起来,对准阿来的时候,周亚迪的人来了。他们走进屋子看到我正举着枪,下意识地举起手往外退。看到他们的样子,我笑了。周亚迪脸上有些挂不住,喝了一声:“都给我进来。”那几个人才试探着一步一步往屋里挪。
我收起枪,站起来对周亚迪说:“迪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走吧。”
周亚迪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转头对我说:“秦川,胡经那里你不要出面了,你和洪林直接去边界,那里还有我们的仓库。”
我说:“然后呢?”
周亚迪说:“我和胡经带着这里的货去跟你们碰头。”
我又说:“什么时候出发?”
周亚迪说:“现在,我故意把时间安排得这么紧,是怕夜长梦多,也让胡经没那么多时间耍花样。”
我说:“我和洪林都不在,你怎么办?”
周亚迪笑笑说:“放心吧,丹雷将军现在可不想我有一点儿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周亚迪把时间安排得这么紧,不仅是胡经没有时间开小差,我也没有机会和程建邦取得联系了。我说:“我想,回去跟苏莉亚打个招呼。”事到如今,我只能用这样的借口来争取一个给程建邦留点儿情报的机会了。
“不用了,出来前我跟她说过了。”周亚迪笑了笑说,“顺利的话十多天就回来了。”
我想起今天出门后,苏莉亚站在车后的样子。想必她是知道我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看了看阿来,转瞬就把让他帮我带信的念头取消了。既然是我把局面弄成这样的,也只能再由我独自继续走下去了,对于一个生无所恋的人而言,还会惧怕什么呢?我说:“迪哥保重。”然后冲阿来使了个眼色,随洪林上了车。
周亚迪跟了出来,站在车外,双手搭在车窗上。我和洪林以及阿来都以为他要叮嘱点儿什么,谁知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松开手说:“保重,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要看那么重,算我求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
洪林说:“活着回来也行,我有个条件,你得请我们去拉斯维加斯度个大假。”
周亚迪说:“你又不是没去过。”
洪林指指我说:“秦川肯定没去过,这次我给他当向导。”
周亚迪看着我说:“有兴趣吗?有兴趣的话我这就去给你们订酒店。”
我扭头问后座的阿来:“你呢?”
阿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秦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周亚迪看了眼阿来,说:“活着回来,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照顾你老婆。”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自责,又说,“以前我有做得不对的,所以你更要活着回来找我报仇。”
阿来有些受宠若惊,张着嘴巴半天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亚迪又对洪林说:“这次你们听秦川的,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洪林点了点头说:“放心吧。”
周亚迪看着我说:“洪林跟了我很多年,差不多知道我所有的事,时间来不及了,你要有什么问题就问他。”
我点了点头。
周亚迪手搭在反光镜上,依次不停地看着车内的我们三人,迟迟不愿松手。洪林抓抓头说:“再晚怕来不及了。”
周亚迪这才松开手,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往后退了几步,把头扭向一边对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出发。洪林将车子开出很远,还不时地扫着反光镜。我转身一看,周亚迪还站在原地,向我们张望着。
周亚迪已经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姿态,能让他这般拼命的事,一定不是小事。对于一个爱才如命的人来说,赵振鹏的离去给他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他跟丹雷将军所说的那个计划还没有开始,洪古又死了。他身边除我之外的三员猛将,只剩下了洪林一个。不过我想,即便是目前用人之际,这样一个倚老卖老功高盖主的洪古,对周亚迪的威胁已经不可小觑,一旦他们的计划成功,他们在整个毒品网络内功成名就之后,洪古很可能会完全脱离他的控制,甚至反过来控制他。所以或许洪古的死在周亚迪看来,未必是件坏事。
看着周亚迪慢慢从后视镜上消失,我突然想,如果他知道赵振鹏和洪古都死在我的手上会作何感想?这个想法让我奇怪地兴奋起来,这种兴奋伴随着切肤的痛楚,我甚至能听到心头滴血的声音。
“你笑什么?”洪林问道。
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笑了,而我自己居然全然不知。我就势索性哈哈地笑出声来。洪林的脸色跟着紧张了起来:“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你说,这次有没有机会把胡经杀了?”
洪林像是舒了一口气,咬着牙说:“杀了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我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说:“怎么个生不如死法?打算怎么做?”
洪林从后腰抽出塑料袋丢到我怀里说:“这是这次运货的地图,一共两条线,迪哥说碰了头再决定走哪趟线,怕胡经提前知道了耍花样,所以我们要每一条都熟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