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和郑勇、宁志正在射击场打靶,突然接到徐卫东的命令,让我们马上前往军用机场,搭夜里一点一架前往甘肃的小型军用飞机,配合处理一起私造枪支的案件。
有用的信息很少,只知道是位于平凉地区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凉山坳里,盘踞着一伙亡命徒,他们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废弃的矿坑制售枪支。当地武警中队要铲除这个窝点。
“而你们的任务是抓一个人,这个人叫洪古,是个柬埔寨人,他是这些枪支制售团伙最大的买家。这个洪古基本上控制了我国境内贩卖枪支弹药的主要渠道,抓住他对打击这类的犯罪非常重要。但对于他的情报我们掌握得非常有限,除了我说的这些,其他一无所知,得靠你们自己去甄别并把人带回来,你们有没有问题?”
我说:“只知道这人的名字?这个团伙有多少人?”
徐卫东说:“二十多人,我再说一次,只知道他叫洪古,柬埔寨人,其他一无所知。”
我说:“我没问题了。”
宁志说:“二十几人?人数不确切,我怕有漏网的我们都不知道。”
徐卫东说:“具体数字时刻在变化,因为当地武警也在行动,死伤在所难免。”
郑勇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弹又没长眼睛,打死怎么办?”
“在能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尽量留活口。”徐卫东眼里闪着一种令我感到很陌生的光芒,他巡视了我们一圈,见我们没再提问题,突然指着我说,“秦川,你负责指挥此次你们特九组的行动,直接向我负责,我没有别的特别要求,只有一点,你的两个搭档,怎么从这里带走的,怎么给我带回来。”
闲了好几个月,突然接到这样的任务已经让我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更没想到的是居然让我负责指挥。看着徐卫东沉稳坚定的眼神,我意识到此次行动虽然有危险但不会太大,为什么不派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带带我们?我低声说:“就我们三个吗?”
徐卫东看着我没有吭声。我只好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第一次执行任务,都没有经验……”
徐卫东哼了一声打断我:“你的意思是还给你派个保姆跟上?”
我忙说:“不是那意思,保证完成……不,你等我们好消息吧。”
徐卫东丢给我一个档案袋说:“资料你们在路上看吧,出发。”
出了办公室,郑勇说:“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上面选人永远都是选最普通的,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当这个负责人。”
我停下脚步说:“要不我去跟老大说说,不做这个领导,让你来?”
郑勇说:“刚才老大可交代了,你怎么把我们带出去的,怎么带回来,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儿,不然我死给你看。”
我正想反驳,背后传来徐卫东的喝斥:“郑勇,你刚嘀咕的什么?跑步回来再给我说一次。”
我们转身,看到徐卫东披着外套,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我们。
郑勇小跑过去,立正站好说:“报告,我刚才开玩笑呢。”
徐卫东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郑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几乎能听到到徐卫东的目光像箭一样穿透郑勇身体的声音,走廊里死一般的沉寂,郑勇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滚!”徐卫东突然大喝一声。
我们从来没听见过徐卫东发出这么大的动静,郑勇一个哆嗦,竟然被徐卫东的喝斥逼得退了一步,就连我和宁志都浑身一个激灵。
郑勇脸色通红,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回来,经过我面前时说:“对不起。”然后埋头下楼。
我突然意识到徐卫东说让我把人安全无恙带回来的话,也许不是危言耸听。不然他不会对这样一个玩笑反应如此激烈,这让我感觉肩上的担子一下沉重起来。从下楼到上车,我们三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赶到南苑机场的军用停机坪前,我给警卫看了证件,警卫敬了个礼说:“正等着你们呢。”
跑道上停着一架老式的俄制螺旋桨飞机,两个战士正往机舱里搬东西。
我身后跟着郑勇和宁志,一路小跑到飞机跟前,我问其中一个搬东西的战士:“需要帮忙吗?”
那个正在搬东西的战士穿着军大衣,戴着棉手套。听完我的话,他把几乎遮住眼睛的棉军帽往上推了推,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自己身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箱子,喘着气没有说话。我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寒噤,心想还是别假客气了,忙说:“那好吧,需要帮忙别客气,我们先上去了。”
从地面到机舱门没有舷梯,只有两只木质箱子垫脚,机舱门口结着一层薄冰,没法下手抓。我们三人你扶我,我拽他,连滚带爬地爬到飞机里,郑勇说:“咱这是搭飞机吗?我怎么觉得像是搭老乡的骡车?”
飞机两侧是两排用大号铆钉固定在机身上的木质长椅,尾部被巨大的尼龙网罩隔开的应该就是货仓了。刚才那两个战士正在把机舱外的那些箱子往里堆。机舱门敞着,外面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我找遍了机舱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找到一个能稍微舒服点儿的地方。我敲了敲驾驶舱门,驾驶舱门随即被人从里面嘎吱一声打开,里面的两个飞行员扭过头看我。我说:“什么时候飞?有点儿吗?”
其中一个说:“带烟了吗?”
“带了,什么时候飞?”
他起身缩着脖子走出驾驶舱说:“快来根烟。”
我给宁志使了个眼色,宁志摸出烟给了他一根。他缩着脖子竖起衣领,摸出打火机啪嗒啪嗒地点不着火。
我摸出自己的打火机刚想递给他,一眼看到挂在驾驶舱门上写有禁烟标志的铁牌,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烟,递打火机的手犹豫地悬在空中。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走过去把那个铁牌翻了过去,然后接过我手中的打火机将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打了个冷战,嘴里喷着白气说:“操,真他妈冷。你们是搭便机那三个吧,什么时候起飞,得看什么时候把外面那些个箱子装完。”
宁志说:“不能多找几个人吗?”
郑勇搓搓手说:“要不我去帮他们?”
“首长明确指示,必须他的警卫员亲自搬,就是下面卖力气那两位。”那飞行员走到靠近我们的前机舱门前,脚蹬在机舱上,双手拉住把手,用力一拽。一阵厚重的金属撞击声后机舱门关上了,整个前机舱里的风顿时没了。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
我们三个和那个飞行员坐在木椅上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约摸又过了半个小时,那些箱子才装完,两个战士爬上飞机,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刚才那个驾驶员走过去把后机舱门拉好,仔细地在机舱内检查了一圈后说:“坐好,安全带别绑太紧了,颠簸得太厉害的话,怕后面的箱子飞过来你们躲不及。”又拍拍宁志的肩膀说,“谢谢你的烟啊,你们想抽烟随便,记得别乱扔烟头。”
他说完走进驾驶舱,“咣”的一声关了驾驶舱门。突然没有了空气的流通,机舱的机油味顿时浓烈了起来,接着随着引擎的轰鸣声,飞机像是云霄飞车一样拔地而起,我咬着牙忍着忽然变换高度后心脏的不适感,只盼着快些到达目的地。
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了。
这架飞机停在停机坪时,除了破旧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飞行员吊儿郎当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并问我要烟还在本来禁烟的机舱里抽的时候,除了觉得不靠谱之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当这看起来不靠谱的飞行员驾着这架破旧的飞机冲上上下不着的夜空时,我们三个紧张了。
郑勇斜靠在舷窗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不停地看表。宁志则没完没了地翻着出发前徐卫东给的那叠资料。我正在想该找个怎样的话题,来打破这种紧张带来的沉寂时,宁志突然用胳膊肘捣了捣我的胳膊说:“这地方你去过没?”
他把正在看的地图摆在我面前,我接过来一看,不禁有些头大。
那地方位于甘肃西阳回族乡与宁夏彭阳县沟口乡的交界处,我们曾在档案室里看到,该地区有无数宗枪支制售的案例,从民国初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尤其地图上这个地方。解放后政府开始收缴散落在民间的枪支,这个地方是一朵奇葩,年年缴枪都大丰收,而且年年增产。问题是这丰收的不是小麦高粱或者水稻,而是要人命的枪支弹药。
更夸张的是,解放初收缴的,就是当年美国支援****的武器,收缴到现在,还是这些东西,连型号都没变过,就是那么几样。鬼才知道解放前盘踞于此的军阀马鸿逵到底在这儿藏了多少军火。当然,其间也有明显的仿制品出现,但后来越仿越像,到现在就难辨真假了。
要知道,这批次型号的军火,都是为了战争用的,普通的治安警察怎么会有能与之抗衡的武器,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资料显示,贩售集团正打算把这些枪支通过售卖网销往内地,如果成功,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心里有块石头压得越来越沉,一时有些心烦,把地图往宁志怀里一塞,说:“没去过。”
郑勇一把夺过地图,看了一会儿说:“谁没事儿跑这种地方去?”
这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执行任务,本来都有些紧张,加上之前徐卫东那一声狮吼,更让我们心有余悸,到现在都不敢轻易说点儿稍微轻松的玩笑话,只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震耳的引擎声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翻看着那个矿场的卫星地图,不停地在脑海中架构着地形,想象着可能会遇到的危机。但是越想越乱,越乱越拼命想。
郑勇突然一拍舱壁喝道:“真他妈慢,还要闷多久?”
他话音没落,驾驶舱门打开,刚才那个飞行员探出头说:“抓紧了,我们赶赶时间,不舒服就吐到椅子下面的桶里面,一会儿到了地方,自己把自己吐的带走丢外面去。”没等我们反应,“咣”的一声又关了驾驶舱门。
紧接着我们明显感觉到飞机在提速,整个机身开始不规律地晃动,我再次听到了宁志胃里翻滚的声音。我说:“你拿着你的桶找地儿吐去。”
脸色发白的宁志点了点头,挣扎着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小铁桶,扶着椅子在机舱尾部找了个角落,然后一头扎到桶里,再也没有出来。
飞机降落在平凉时已经是深夜。一个理着平头、扛着少校军衔的武警军官第一时间迎上我们。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和郑勇搀着脸色苍白的宁志一起上了一辆没有挂牌照、车窗贴了黑膜的越野车,一路向北飞驰。
少校军官坐在副驾驶位上扭头对我们说:“三位首长,我就不客套了,我叫孙强,我们现在直接去那个矿场。”
我下意识地瞥了眼他的肩章,没有吭声。他叫我们首长,一定是向他下达命令的人特意强调了我们三人的重要性。
我问:“现在什么情况?有多严重?”
“二十多号人,躲在一个废弃矿场的生活办公区里,我们没敢惊动他们。”他大概看出我们的疑惑,自顾自点了根烟,抽了口说,“哦,说是生活办公区,就是一个将近三百平方米的院子,里面围着一圈房子。据可靠的情报,他们已经造出数量惊人的枪械,藏匿在某处,具体流向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请示上级,上级说派专人来帮我们把把关,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
宁志说:“我们不是首长,级别……和你差不多,对了,车里能抽烟吗?”
孙强忙给我们让烟,我摆摆手说:“我不抽。”
孙强帮宁志点了一根烟,接着说:“这个团伙是最近几个月才由几个小团伙凑在一起的。以前是各玩各的,凑在一起后,他们整合的不仅是造枪的机器设备,也包括各种势力关系,比以前要难对付得多,不过也好,这样便于一网打尽。”
“这伙人你们交过手没有?有没有活口?”我一直惦记着那个柬埔寨人洪古,希望得到更多关于此人的情报,但在不确定孙强是否知道我们的任务核心前,我不能说太多。
孙强摇摇头说:“没有,上面不让打草惊蛇,务必‘一勺烩’。不过你们来之前,北京一个首长指示我们尽量留活口,唉……这就麻烦了,这个命令一旦传下去,我们的战士手下就会留情,对那伙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见徐卫东已经跟他提过留活口的事,那么不妨告诉他原因,于是说:“因为这团伙里面有个很重要的人,如果拿下他,以后这样的案子会少很多,我们会少流血,少牺牲。”
孙强眼睛一亮,大概想问点儿什么,但职业的敏感性使得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说:“好,好,我们一定配合,我这就传命令下去,希望明年不会再有战斗减员。”
“那你们的计划呢?”我问。
“因为地势比较复杂,我们提前一天就设置了包围圈,等到晚上一网打尽,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外围还有人,一旦行动起来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郑勇说:“咱们有多少人?”
孙强说:“一个县中队,除了留守和执勤的,全都来了,一共三十人。”
郑勇说:“算我们三个了吗?”
孙强迟疑了一下说:“没有,我直说吧,你们是上面派来的,我必须要保证你们的安全,所以你们不能直接参加行动。”
郑勇跳起来一把揪住孙强的胳膊说:“你什么意思?”
孙强看了眼郑勇的手,由他揪着,并没有理会他,说:“请问哪位是秦川?”
我这才想起从见面到现在都没有向他介绍过我们三人,忙说:“我就是秦川。”我瞪了郑勇一眼,郑勇不服气地松开了孙强的袖子。
孙强整了整衣服说:“上面的确是让你们参加行动,但是得听我统一指挥,你们出了事,我担不起,所以请你理解。”
我说:“能出什么事?”
孙强抽了口烟说:“这一带枪支制售猖獗,打击任务一直由我们中队执行。我们中队编制五十人,每年都补满,每年都得补。这次就算加上你们三个,也只有四十七人。”
他一句话让我们陷入了沉默,按照他说的人数,他们今年到现在已经牺牲了六人。
一直以来,我最担心自己被分配到这种单位,觉得这种县级中队不过是和普通的治安警察差不多:节日期间巡巡逻,维护地方治安,处理几个喝醉闹事的小混混,最多也就是协助刑警追捕个逃犯而已。现在知道,他们也要面对真正意义的暴徒,也要流血、牺牲。
郑勇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拍拍孙强的胳膊说:“刚才真不好意思,你别见怪。”
孙强笑笑没吭声。
我看了眼宁志,发现他靠在座位头枕上闭目养神,时而抽口烟,一言不发。我偷偷用胳膊捣了捣他。他眼都没睁说:“你们聊你们的,我在听,顺便构地形图。”
两个小时后,车子开始减速,并关闭了大灯,缓缓地驶下公路,在几乎看不见路的夜色中又向前行驶了大概五六公里的样子停了下来。下车后发现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路两旁是直刺夜空的钻天杨。几股刺骨的寒风一个劲儿地往脖领子里灌,我把衣领竖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抵御着北风的侵袭。
孙强往手上哈着热气,说:“真他妈冷。”在原地蹦了几下,又说,“这条路是这个矿废弃前为了满足货物运输自己修的。”他冲司机摆摆手,车子无声无息地掉头,消失在夜色中。
郑勇像是被点了穴一般,耸着肩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地上。
我说:“你没事吧。”
不等他回答,宁志说:“他一南方人,哪领教过这种天气。”说着拍拍郑勇的后背说,“长见识吧。”
郑勇颤抖着声音说:“你别他妈动我,我适应一下就好了。”
我努力适应了一下黑暗,勉强看到脚下的路。宁志拿着夜视望远镜看了一圈,说:“黄土高坡在陕北吧?”
孙强说:“这里地形差不多,地广人稀,深沟很多,很容易藏人藏物。三位跟紧我。”
在孙强的带领下,我们走下公路,穿过一片不知名的灌木,猫着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二百多米后,在前面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听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操他妈。”
孙强压低声音对那方向说:“他妈死了没人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