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盯着周亚迪?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去接近一个比周亚迪还厉害的毒枭,为什么不就势……”我说着做了个切入的动作。
程建邦扭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吭声。
我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从他们集团内部接近他是不是更有把握?”
他站起身面对着我说:“因为我们要服从命令,上级让我们必须从周亚迪入手。”他又叹了口气说,“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接二连三地问出这样的混账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上级怎么做,自然有上级的考量,他们负责在两难时作出抉择,而你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他说的这话是来之前徐卫东曾对我说过的。此刻听他这么说,我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被自己的小聪明冲昏了头。面对着程建邦,我再次觉得惭愧,我能感觉到他的确高了我不止是一步半步。我想我所在的机构里,一定流传着他的很多传奇,只不过我初来乍到,不曾了解而已。
我抓抓头,有点儿不知所措,随手摸出烟递给他一支,说:“这下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有些自作聪明了,幸亏你提醒我。”
程建邦点着烟抽了口,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幽幽地说:“这一点对做我们这行的至关重要,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不至于绝望,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小点儿希望,能让你坚持下去,否则就全完了。”他呆呆地望着远山,许久,又说,“必须相信上级的决策,你记住我的话。”他突然一笑,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一菜鸟,老徐跟我说的你那些丰功伟绩,我看八成都是水分,不过我相信上级,他既然派你来,说明你自然有你的长处。”
我正想解释几句,他却一摆手说:“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跟我去找个人。”
我说:“谁?”
“周亚迪的冤家。”他将烟头丢在脚下踩灭,拍拍手,走到刚才他放水的地方四下看了看,又对我说,“注意警戒。”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按他说的做,找到个凸起的石块,站了上去,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看他搞什么鬼。他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居然生从草地上抠起一块木板来,从木板下拎出一个箱子。他拿起手提箱,拍了拍上面的土,平放在我脚下的石头上,打开皮箱,里面居然放着几支****式手枪,还有一堆压满子弹的弹夹。
他取出一支凌空抛给我,我就手一接糊了我一手枪油,我推开枪膛一看,果然是全新的。他又丢给我几个弹夹,说:“擦干净,一会儿干活。”
我说:“干什么活儿?”
他把箱子放了回去,隐蔽好之后说:“杀人。”
我大惊失色:“杀人?不是抢劫吗?”
他踹了我一脚:“你他妈能小声点吗,怎么基础素质这么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老徐刚从学校里挑出来的雏儿?”他神色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老徐这次把我坑了……”
他叼着烟,坐在一旁一个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树杈上,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看着我。
我生怕他继续追问我的经历,尽管我们有不得相互打听经历的纪律,但现在这种境地,就算他问出口,我还能隐瞒得了他吗?而且,本来徐卫东贴给我的光环,也是我自己一点点熄灭的,现在暴露出来,我丢的不仅是自己的面子,更丢了徐卫东的脸面。万一他再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我岂不是丢了整个学院的脸?
幸好擦枪这种事就算闭上眼我也能做得来,为打断他的思路,我说:“周亚迪那冤家是怎么回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他说:“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问。”
他清了清嗓子说:“周亚迪有个死对头叫做胡经,势力与他不相上下,招了几个杀手准备趁着周亚迪坐牢的机会杀了他,我们必须要赶在杀手进入监狱之前把他干掉,要不事情就失控得太严重了。我不论怎么说,在这里也是外国人。犯罪、被抓、审判再坐牢所花的时间会比他们本地人长一些,现在只能走这条路,为我赢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在他招募到下一个杀手前先进去。”
我将擦好的一支枪丢给他,继续擦第二支。
“一会儿你会看到负责为胡经找杀手的那个经纪人,认准这个人。”他摆弄着手中的枪说,“我进监狱之后,你要盯住他,发现他招到新的杀手以后,第一时间先告诉我这杀手的特点,我好在里面提前准备应付。你自己不能贸然动手,以免出什么纰漏,或者威胁你的安全,那样将来我可没法跟老徐交待。”
我一听来气了,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安全需要他来对徐卫东负责?心里十分不悦,正想说话却被他打断,他说:“你不用废话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不是赌气逞强的时候,以后有你威风的机会,但不是这次。”
我突然有些好奇,他得到的这些信息来源是哪里?难道因为他级别比我高就能得到更多的情报支持?为什么我来之前,别说什么胡经,就连目标人物周亚迪的资料都少得可怜?尽管徐卫东说程建邦掌握的情况更多,但这不应该是需要向上级汇报的吗?
我说:“你说的那杀手经纪人,还有胡经,还有有人买凶杀周亚迪的情报都是哪里来的?”
程建邦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一定是还没毕业就被选出来的,老徐选人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也许你的确有两下子,不过……”他摸着自己下巴的胡楂看着我说,“你吸引老徐的到底是什么呢?”说着他从树上跳下来坐在我旁边说,“不过我一看你就不是个小器的人,所以我有什么就敢跟你说什么。”
我本来听到他怀疑我的能力和徐卫东眼光的话时,非常愤怒,都打算要发飙了,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把我已经快要涌出胸口的火,又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说:“我来过这里很多次,这次待的时间最长,有两个多月,这里是距离金三角最近的一个镇子,也是他们和外面沟通的最佳地点,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去认识很多人,做很多事,刚跟你说的那些人和事,都是在这两个月里知道的,不是我卖关子,实在没时间跟你解释这么多了。”
他说着看了看天色,又说:“时间差不多了,下山干活去。”
下山后,程建邦带着我在街上像两个游客似的闲逛,时而蹲下拿起路边小摊上的工艺品把玩,时而还会一脸淫笑地朝路边的妓女询价。
我只当他是在消磨时间,也没多想,心不在焉地跟在他旁边。哪知一直转到半夜都不见他有要行动的样子。我正要发问,他用胳膊捣了我一下说:“不能用枪了,一会儿找机会在没人的地方下手吧,不过这家伙看上去练过,一会儿一定要下死手,速战速决。”
我茫然地看着他说:“哪个家伙?”
他看外星人似的盯着我说:“你跟着我这半天在干吗?逛街吗?”
我顿时明白原来他一直在跟踪什么人,可悲的是,我不仅不知道他跟的是谁,连他已经在跟踪这件事都不知道。我不禁有些沮丧,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他的助手,也开始明白他最初见到我时失望的原因。看来,我很有可能真的会是一个累赘。
可眼下不是我反省的时候,我必须振作起来,不再去关注所谓的面子问题,打起精神竭尽全力去协助他。我说:“我大意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说:“你九点钟方向,那个穿浅绿色短袖衬衫的。”
我尽量自然地转过身,一眼看到了目标人物。那是一个看似十岁的少年,神色举止中还透露着几分稚气,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将他与杀手联系起来。我心里这么一感慨的工夫,那少年扭过了脸正好与我照面,我一紧张急忙把脸撇开,但随即意识到我这个动作太过刻意,于是又转过头看他。这一连串的举动立刻使我跟那少年都紧张起来,我明显看到他瞬间绷紧了身体,不等我有所反应,他噌的一下朝人流中钻去。
“我操!”程建邦低声骂了一句,快步跟了上去。
我懊恼不已,只能紧随其后。那少年的动作十分灵巧,闪避着街上的行人,几乎就要脱离我的视线。我一边加快步伐,一边仔细辨认着他的方向,但还是跟丢了。我立刻盯准程建邦,相信他一定不会犯我这样的低级错误,好在他个头在这种地方显得很大,目标还算明显。
拐出那条街,就见程建邦追进了一个小巷,眼前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我迈开步伐快步追进那条巷子,就见程建邦已经把那少年用枪逼到了一堵墙前。
那少年一边后退,一边还回头寻找退路,可惜,那是条死胡同。
程建邦见我赶到,低声说:“动手。”趁那少年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枪上,上前一脚踹到那少年肚子上,直接把人踹到了墙角。我心想自己不能一事无成,便冲了上去,只想三下五除二将其制伏再说。眼看就到那少年跟前,他居然从怀中摸出一把手枪,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害怕或者犹豫,伸出手一把攥住枪管,连枪带他的手一起扭到了他后背,将无名指就势塞到扳机后面,防止他扣动扳机。
他的胳膊被我扭到身后,整个人正面贴在墙上动弹不得,为防万一,我使足劲一膝盖朝他胳膊肘顶去,只听到嘎巴一声,我扭着他胳膊的手顿时觉得轻松了。他那只拿着枪的手带着整条胳膊被我从他肩膀上的关节上生生“摘”了下来。
我担心他因疼而叫出声,另一手捂住他的嘴,顺势掰着他的头把他放倒趴在地上。我骑在他后背上,一手揪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手将他下巴尽量往上托,使他既不能动弹,也无法出声,只听到他喉咙里因痛苦发出的“呼噜”声,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按住他身体的颤抖。
此时,我只消用开瓶啤酒的力气就能扭断他的颈椎。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托着他下巴的手不知道是跟着他在抖,还是我自己在抖,一直不停地哆嗦着。程建邦见状将枪收了起来,扭头朝巷口看了眼,对我点点头,没吭声,转过去背对着我,盯着巷口。
我知道,他点头的意思不是为了称赞我之前那一整套动作的连贯且完整,而是要我即刻扭断这少年的脖子。我喘着气,低下头看到这少年脖子上的汗正大滴大滴地淌,从这个角度看去,我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随着眼睛快速地扇动。
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是个杀手,甚至开始怀疑程建邦认错了人。我的神经越绷越紧,像极了第一次在刑场枪毙死刑犯时的感觉,只不过这次不是用枪,而是用手,所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少年颈部动脉剧烈的跳动。
我手下犹豫着,眼睛不时注意着程建邦,我担心因为此时自己的不果断,再次惹来他的嘲笑,极度的紧张,使得我浑身的力气都积攒到扳着少年下巴和后脑勺的双手上。
程建邦突然转身,大概想看看进展,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不知是我太过紧张,还是被突然转身的程建邦吓到,手下竟然一松,那少年趁着这个空当立刻挣脱双手,腰一拱一翻,将我从身上翻下,他就地滚了几圈,就手摸向刚被我踢开的手枪。我喊了一声“操”飞身扑过去,正好压在那少年身上,他已经捡到了枪,伸直胳膊瞄向程建邦,情急之下,我见夺枪已经来不及,又怕程建邦躲闪不及,索性扳着那少年的下巴和后脑勺,双手骤然发力,清脆的一声骨节断裂声后,那少年整个身体猛地一怔,停止了颤抖,瘫软了下来。
我的手还紧紧地掰着那颗颈椎已经断裂,只连着皮肉的头颅,指甲几乎要嵌到那颗头颅的皮肉里去了。我用力挺直脊背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仰起头深深了吸了一口潮闷的空气,终于放松了肌肉,松开了双手。
我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但腿上居然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好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扶着身边的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靠在墙上大口地喘气。
程建邦看了眼少年的尸体,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说:“你他妈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有点儿热。”
程建邦瞪着我说:“你差点儿让他要了我的命知道吗?”他叹了口气,说,“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操,老徐这他妈干的是什么事。”
我应了一声,整了整衣服,随他往回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本想赶紧回去把自己扔到床上躺一会儿,可进了房间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不能每次做完这样的事都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因为我突然想到,不是每次做完这样的事都有时间让我去整理自己的。
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自己略显疲惫和苍白的面容,不禁有些悲哀,好像突然觉得曾经热血向往的信念有些模糊。这让我突然不安起来,可这种情绪一旦发芽居然迅速在我心底蔓延起来。
“躲里面补妆呐?”程建邦在外面打断了我的思绪,这句话好熟悉,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太热,洗把脸。”我赶紧用水泼了把脸,走出卫生间。
桌上摆满了啤酒,程建邦跷着二郎腿叼着烟,手里拿着一瓶打开的啤酒。我突然想起,刚才他那句话在我当初从甘肃执行完任务回来后,在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徘徊时徐卫东也曾对我说过。也许他们都喜欢用“补妆”这种幽默的形式来给一个内心挣扎的战友台阶下。或者,他们都曾经历过“补妆”的过程,才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他笑着对我说:“来,喝,就当给我送行了,下次见面就得在探监的时候了。”他呵呵笑着仰脖就灌。
我不知道换作是我,是否还笑得出来。我坐下说:“你别怪我多嘴,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监狱里面情形太复杂,而且,值得吗?”
程建邦看了我一眼,收起笑容,把酒瓶放到桌上,低着头半天没有言语。
我想起他之前提到的那个杀手经纪人,于是问道:“那个杀手经纪人在哪儿?你不是说要我盯住他吗?”
程建邦想了想说:“我改主意了。”
我说:“为什么?”
程建邦说:“说实话,你的表现让我有点儿失望,我担心你盯人不成反被人发现,我可不想你在这种事上没了命。”他用手按住想站起来与他争执的我,又说,“你别激动,我没空儿和你争论,你自己回忆一下你今天的表现。”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没了底气,今天的确是我掉了链子。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把那个经纪人干掉,一了百了。”
程建邦叹了口气说:“你能成熟点儿吗?首先那是我的资源,我有我的利用模式,不需要别人来掺和。其次,天下就他一个杀手经纪人吗?至少现在我知道他手里都有什么档次的杀手,一旦把他干掉,对方换一个经纪人,你觉得我们还有时间重新去了解一个杀手经纪人的背景和手里的杀手资源吗?”
他的这番话让我很不痛快,可是却找不出一句能够反驳的。他说得对,总结下来就是我还没有资格共享他手里的资源,或者说,那些资源他交给我也是浪费。
我也无心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闷着。
良久,他打破了沉默,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值得对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他说:“如果我跟你说我几年前也想过这样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摆老资格?”
我毫不犹豫地说:“会。”
他笑了笑说:“做事的时候,只要时间允许,就要把情况想复杂些,可你问的这种问题还是想简单点儿好,你只是在完成你当初的承诺而已,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难道你当初对着国旗说的那些都是违心的?难道你来之前接老徐给你的任务时很不情愿?”他见我低着头没有吭声,接着说,“当初那么豪气干云,怎么现在怂了?”
我脖子一梗,说:“谁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