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我让苏莉亚帮我察看了身上伤口,果然她拿来了一堆外伤药品和纱布。我想收拾一下丢出窗外给程建邦,但拗不过苏莉亚,她坚持要亲手帮我处理,于是我只好跟阿来闲聊着天,趴着让苏莉亚给我消毒抹药。
背上突然有热热的水滴上的感觉,阿来的表情也怪异了起来,我一回头,苏莉亚正低头抹眼泪,原来之前热热的是她落在我背上的眼泪。看见她哭我一下没了主意,冲阿来使了个眼色求助,谁知阿来假装没看到,站起身说:“秦哥,你这儿有烟没?”他话音未落,一包烟就丢到他的怀里。他拿着烟看着苏莉亚,嘿嘿一笑,说:“秦哥,要不你早点儿休息吧,我也困了。”他假模假样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我说:“你去睡吧。”
他像是接到圣旨一样转身就往外走。我又说:“我给你安排的事,就是天天待在这儿睡觉,哪儿也别去。”
阿来刚走到门口,听我这么一说,停了下来,抓抓头说:“对了,秦哥,你教我两招吧。”说完又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
我从床上爬起来,整好衣服活动了活动四肢,对苏莉亚说:“没事了,你早点儿休息吧,我和阿来说点儿事。”
苏莉亚收拾好药品和纱布放在我的床头,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一眼。临出门的时候,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指指我做了个睡觉的姿势,默默地离开了。
我回过头见阿来还盯着门口发呆,说:“好看吗?”
阿来回过神来,笑着指了指门口,说:“秦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斩钉截铁地说:“不该说。”
阿来没想到话到嘴边被我堵了回去,噎了一下,说:“不是,我觉得……”
“你想说就说吧,不过后果自负。”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说:“没事了。对了,迪哥真的同意你带着我了?”
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阿来,我不禁有些心酸。如果我是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我很想和他谈谈心,毕竟在这段日子里,他是陪在我身边最多的人,可是,我又不能放下警惕。我说:“对了,要是有得选,你想过什么日子?”
阿来显然被我这个问题惊呆了,张着嘴巴看了我半天,说:“这个,我真没想过。”
我说:“我觉得就算你跟着我出去做事,攒点儿苦劳,也未必就能如你的愿。”
阿来说:“秦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不管行不行,我都得试试,不然……”他看了看我,低下头不再言语。
不然什么?为什么是唯一的机会呢?我学着周亚迪的思维模式,站在阿来的位置想了一遍之后,明白了他的顾虑,虽然可气,但也是事实。我说:“不然如果我死了,你随时都会被当做炮灰,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能会给你任何机会。而且你也回不去,你也不会把你太太接来,你的命运就全部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了,是这样吗?”
阿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了几下,彻底不吭声了。
我笑了笑说:“所以你很担心我的安危,因为我身上寄托着你全部的希望。”
阿来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说:“你应该直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你这样给我的感觉是你在利用我,你对我的所有好都是为了你自己。”
阿来终于沉不住气了,抬起头,红着脸说:“秦哥,你说得对,我的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我是个小人物,在哪里都是,我们这种人的死活谁会在乎?我只想和我老婆在一起,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平时受点儿气没关系,至少我们还在一起,还活着。我是打心眼儿里敬佩你,我长这么大没交过什么朋友,从来都是被人看不起,只有你把我当朋友,还救我的命,一直照顾我,不然我早死了好几次了,秦哥,我想跟你做事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哪怕替你死都行,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什么,但我真的求你一件事,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照顾下我老婆,她是个命苦的人……”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我从来不会安慰人,也不懂怎么能让一个痛苦的人快乐些,就像蹲在我面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痛哭的男人,让我一时间手足无措。与他相比,我是幸运也是幸福的,至少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至少我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依赖在某个人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我迟早会离开这里,而他还将继续这么活下去。
我说:“你如果觉得跟着我,在迪哥面前攒点儿苦劳管用,那么就按我下午和你说的做。”
阿来一边哭,一边拼命地点头。
我说:“回去睡吧。”
阿来**着肩膀,低头抹着眼泪说:“秦哥,谢谢你。”他给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我把床头那堆药品和纱布尽量包紧,从窗户顺着墙丢了出去。站在窗口待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心头有些烦闷,抓起桌上的酒大大地灌了几口。
第二天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第一时间爬到窗口朝下一看,我笑了。我扔下去的纱布包不见了,那车的帆布上多了一个几乎被切成碎渣的榴莲。程建邦来过了,这么恨榴莲的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他还有闲空儿将一个榴莲碎尸万段,说明他没有大碍。看来晚上,我得再扔些烟和食物下去了。
下午的时候周亚迪来了,身后跟着洪林。我见到洪林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凑上前捶了自己胸口上一拳,笑着对我说:“活的。”我才反应过来。对于洪林还活着这个事,周亚迪比洪林自己要高兴。这让我更加佩服周亚迪,他的确笼络了不少能人,而且这些人个个愿意为他卖命。
我围着他打量了一圈,问道:“没有受伤吧?”
洪林摇摇头说:“没事。”
周亚迪上前揽着我和洪林的脖子说:“这下好了,哈哈哈。”
洪林说:“老板,也和秦川兄弟打过招呼了,我去办事了。”
周亚迪点点头说:“去吧,路上小心点儿。”
洪林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出了门。不等我问,周亚迪说:“我让他去找胡经,你路不熟,再一个你和胡经有点儿过节,我怕他羞辱你两句,彼此再翻了脸。你要不翻脸吧,我又替你委屈,算了,让洪林去吧。”
我说:“你想事真周全。”
“都是兄弟们的命,能不想得详尽点儿吗?”周亚迪往门外走去,说,“洪古应该很快会回来了,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跟苏莉亚去医生那里复查。”
送走了周亚迪,我开始感到莫名的兴奋,眼下的所有氛围都让我觉得很快就要展开决战了。周亚迪自信满满的微笑,让我肯定他已经胜券在握。
我以为苏莉亚会带我去找医生复查,谁知她直接把上次为我手术的那个医生带到了我的屋里。我以为至少需要些仪器什么的,谁知他只是将手指搭在我的腕上,把了一会儿脉,幽幽地说:“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那么重的心事?”
我反问道:“到底怎么样?”
他说:“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抽点儿时间去休养一下吧,不然将来会落下很多毛病的。”
将来?听他说这个词,我有些恍惚,又觉得好笑,笑了笑说:“忙完这一段,我会的。”
他点点头,起身对苏莉亚说:“放心吧,没什么事。”
苏莉亚笑着将医生送出了门后,回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看上去比我还高兴。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这短短的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必须要见到程建邦,或者我根本不能让自己的大脑有丝毫的空闲。我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关于宁志的一切,哪怕是预感到将要想起他的什么,都强迫自己立刻转移开注意力。唯一能让我有些许安慰的,是我知道程建邦安然无恙,而且我们所执行的任务,似乎也看到了曙光。
快点儿结束吧,我可能再也无力继续下去了。如果说,有生以来最让我期盼的人和事是什么,那无疑是周亚迪以及他运毒计划的消息。
我们走到屋外不远处的一片竹林边时,我对苏莉亚说:“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程建邦一定就在这周围,我得尽快支走苏莉亚。
苏莉亚固执地摇摇头。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想自己待会儿,可以吗?”
她看了我半天,终于极不情愿地点点头,用手比画着让我早点儿回去。
我就地坐了下来,看着苏莉亚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我站起身佯装散步,朝竹林深处走去,寻找着相对隐秘的地方。确定四下不可能有人之后,我找了块**在地面的青石坐了下来。可是,连着抽了三根烟之后,除了偶尔掠过竹林的风会吹得竹叶刷刷响外,没有一点儿动静。我不禁有些心慌,难道程建邦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他受了很重的伤?那天与他分别后,有一队周亚迪的人马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去的,难道他遭遇了那些人?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出来吧。”我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假装着已经看到了正躲在某个死角看着我出洋相的程建邦。
果然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我说:“好玩吗?”我故意没回头,程建邦愿意跟捉迷藏似的出现就由着他吧。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清晰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我警惕地转过身去,来人果然不是程建邦。我愣住了,那两个人冲我鞠了一躬说:“秦哥,是苏莉亚要我们跟着你保护你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苏莉亚也是担心你遇到什么意外。”
那两个人的确眼熟,以前在周亚迪的身边见过,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滚。”
那两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还有些迟疑。我说:“我用得着你们保护吗?”
其中一人慢慢地从腰间摸出一支枪,枪柄对着我说:“你带着这个吧。”
我点点头,接过那支枪拉开枪膛看了一眼,随即用枪对着那人,没好气地说:“滚。”
那两人不约而同猛地将手举过头顶,扭头跑了。怪不得半天不见程建邦,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有人偷偷地跟在我后面。我不由得背后一阵冷汗,如果换我是他,我真不敢想象是否能够每次都如此安全、及时地出现在搭档的眼前。
“不错嘛,警惕性很高啊。”程建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的身形一晃,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我的身边。
我当然不会坦白刚才我根本没发现有人跟着我,那句“出来吧”根本就是无心之举,我只能笑笑算跟他打招呼。
他穿着一身当地老百姓的衣服,而且不太合身。他见我打量他,扯扯衣角说:“好看吗?”
我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他这么打扮是为了便于隐藏,要不太容易引人注意了。我想起周亚迪说这寨子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人,那程建邦一定没法混进当地人中去。我问他:“你晚上睡哪儿?”
他嬉笑着说:“那不能告诉你,回头万一你暴露了,被人严刑拷打,再把我供出来,我多冤得慌?”不等我反驳,他表情一变,严肃地说,“你还是别知道了,怕你内疚,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拣要紧的跟他说了一遍,他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最后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了我一会儿说:“你他妈胆子也太大了。”他不等我说什么,连连点头说,“不过确实牛逼,以前是顺着周亚迪走,现在是指挥着他走,牛逼!”
我说:“你真的这么想?”
他没有理我,低着头,嘴里碎碎念叨着想了一会儿,说:“如果这个洪古真的是平凉那个,那么我必须要找老徐汇报一下,可是那样的话,我明晚之前就不在这里了。他们要开始行动的话,我就跟不到你了。”
我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们不可能那么快,派去的人上午才走。”
程建邦说:“这样吧,我一会儿就走。你保护好自己,宁可什么都不做,也不能冒险,明天我回来会在你楼下做记号。如果有什么变故,你要离开这里的话,一定要用密文把情况写在香烟盒上,丢在你窗外,我看到就会去接应你。”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千万记住,尽量别冒险,一定等我回来。”说完他转身跑了两步,大概发觉不对劲,停下脚步,转过身说,“你他妈连个再见或者一路顺风也不会说吗?”
我看着他站在夕阳中,极不合身的衣服紧紧地“绑”在他身上,裤脚高高地吊在脚踝上,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忍不住眼圈一热。我说:“帮我给老徐带个话,就说我操他大爷,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吗?还他妈不如当初把我开了呢,一个字也不许落下。”我猛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头也没回地丢给他一个字,“滚!”
“话保证带到,我滚了。”他没有立刻就走,安静了几秒后,我才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自始至终,我没有回过一次头。夕阳融化在我的眼中,模糊成一片。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似是被煮沸了一样,不停地在我的胸中翻滚,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沉重。就像有无数条头绪迫切地需要我去理清楚,但我一条也捉不住。
折腾到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照在屋内床边的地面上时,我烦躁地将身上的毛毯扯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站在窗边,望着远处低低地压在树林上的薄雾,心情由慌乱烦躁变得沉重不堪。我从没有像今天这般静不下心来,哪怕是我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时间像是慢到令人无法忍受。
中午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抽烟,苏莉亚跑来用手势告诉我周亚迪在楼下等我。我心中一顿,他不上来,那必然是要带我去其他地方。我这一走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程建邦和我会失去联络的。
看来只能下去试探着问问周亚迪,再找借口上来给他留信息了。我故意脱下一只袜子丢在床上,然后装作急匆匆地跑出屋子。路过阿来门口的时候,本来正蹲在门口抽着烟的阿来,倏地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如获至宝地使劲点点头,将烟头往脚下一丢踩灭了,快步跟了上来。
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司机正是洪林。我跟周亚迪点头打招呼,又对洪林说:“回来了?”他笑笑没说话。周亚迪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上车,看他的样子似乎心情格外的好。我想大概又得到什么好消息了,问道:“迪哥,是不是有消息了?我们去哪儿?”
周亚迪笑着说:“嗯,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看到我身后跟来的阿来时,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我在上车时假装突然发现自己少穿了一只袜子,忙对阿来说:“你先上车。”我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对周亚迪说,“刚才跑得急,少穿了一只袜子。”不等他回话,钻进门上了楼。
我摸出香烟盒,用匕首尖在上面给程建邦写了一封密信:随周亚迪与胡经会谈。走到窗边仔细看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后,将烟盒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我穿好袜子快步跑下楼,上了车。周亚迪看着阿来说:“只要你认真帮秦川,我不会亏待你的。”
阿来连连点头说:“迪哥,你放心。”
车子转了个弯,从我窗下的那条路驶去,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却看到苏莉亚站在那里,一手搭在额前遮挡着阳光朝这边张望,黑色的长发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她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阿来有些紧张,坐在车里不停地抖腿,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左顾右盼。周亚迪看看我,又瞥了阿来一眼,嘴角微微一翘,没有说话。
我伸手在阿来后脑勺拍了一把:“你他妈抖啥呢?”
阿来突然挨了我一下,瞬时愣在那里,摸着自己的脑袋吃惊地看着我。我指了指他的腿说:“这车里漏电了?”
阿来脸一红,说:“对不起,秦哥,我有点儿紧张。”
我说:“是不是还有点儿尿急?”
阿来刚“嗯”了一声,后脑勺就又挨了一下,我说:“要不你回去吧。”
阿来看看倚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的周亚迪,又扭头看着我说:“秦哥,我错了,再不会了。”
周亚迪没答理阿来,径直对我说:“胡经说是给我们送了个礼物,为前两天在林子里追杀我的事赔罪。就是他们的路线,他说第一次合作,线路和时间都由我们选,你怎么看?”
我说:“这次要运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