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接到了安平王府六王爷的邀请,趁着手头的工作得暇,他欣欣然如约而至。
王爷府的宴席上笙歌不断,美酒佳肴撤了一拨又换一拨,王爷和在座宾客大声谈笑无忌,气氛融融。
席间,一位名叫呼尔查的蒙古王爷,借着酒兴大肆吹嘘他的祖父是如何勇猛。
当年他的祖父从塞北的正蓝旗起兵,跟着亲王多尔衮攻打大顺军,曾在一石之战中用家传的宝刀将十几个农民军将领削首,自此封功晋爵。说着还拿出了那把随身的宝刀,让众人赏评。
郎世宁对刀具兵器毫无兴趣,正如同当今圣上对他所笃信的宗教一样不屑一顾。
可出于礼仪,当这把刀传递至他的手上时,他还是恭敬的接过来,仔细端详。
这是把弯刀,刀身闪着炫目的寒光,柄上镶嵌着各色名贵宝石,他用画师的细腻手指轻轻触摸着凹凸有致的玉石,每一颗都光滑如脂,沁人心魄。
这确实是把好刀,看得出是有些年头了。他不住地点头,像大清国的子民所习惯的那般,口里不住地发出啧啧赞叹之声,一边又把刀递了回去。
他对这把宝刀提不起兴趣,对蒙古王爷绘声绘色的闲谈更无兴趣可言。他心中暗忖,今次这番酒宴可无趣的很,到来的宾客也是无趣的很,尽是豪勇放浪之人。
于是,宴致半晌时,他借口如意馆中还有要紧的事去办,起身告辞了。
因为提前退席,接他的役人还没有来。他也懒得雇车乘轿,干脆乘着酒兴,款步而行。才走过花市大街,在街尾的一条小巷口,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朗大人,请留步!”
郎世宁注视着眼前的人,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蓝衫马褂,青丝缎带,白脸儒雅,说话间,躬身抬手行礼,气度不凡,面带和气。
他觉得疑惑,一时竟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你,你认得我?”
“在下温廷玉,曾有幸参与覃王府的盛宴,在席上见过大人,闻知大人为宫廷效力,笔意绝伦,心下钦佩不已,因此自然认得大人。”
郎世宁见姓温的男子说话间温文儒雅,谈吐相宜,好感顿增,可却仍是想不起在哪次酒宴上见过。
“今日偶遇故人,实为难得!”郎世宁客气道。
“在下一直寻觅良机想结识大人,今日实非偶遇,却是在下筹谋已久,望大人莫怪!”
“哦?你是说,你是在暗地里跟踪我?这又是为何?”郎世宁心生疑惑。
“郎大人言重了。跟踪却不敢。只是有件家事,一直想请大人帮忙。故此上次见过大人之后,我便逡巡顾盼,总想找机会和大人私叙一番。”
“你的家事要找我帮忙?却不知我能帮到什么?”郎世宁听得更加疑惑不解。
“是想请大人帮着摹一幅画像。如果大人肯应允帮忙,在下必有重酬!”
郎世宁笑了:“看你也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那自然晓得我身为宫廷御用画师,是不轻易为旁人作画的!你还是去找他人吧!”
“旁的画师只怕没有这个胆量!况且,大人有着西洋人像画法的不凡技艺,我这副画只怕旁的人也画不好。”
“喔?帮你画画还得有胆量?你究竟要画的是什么?”郎世宁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自称温廷玉的男子闻言从袖口里慢慢摸出一个绢帕小包。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张折叠成方寸的纸笺。
郎世宁看着他凝神静气的把纸笺翻开,抬眼细看,就见陈旧的纸笺上,粗粗细细的墨迹已被岁月风蚀的残缺不堪,只依稀见得是一位女子的肖像。
郎世宁看的皱皱眉,他明白这确实不是一件民间画师能摹好的残图。
“纸张残损破旧,即使摹出原样,只怕也难以装裱,我猜,你是想依样重画一副对吧?”
“正是此意!大人确是此中高手!”
温廷玉长鞠一揖:“这幅图本是我曾祖母传下来的,她生前常在无人时取出凝神端详,去世时又交于祖母妥善保存。”
“喔!原来是你家传的老画!”郎世宁听得点头不已。
“说的正是。现今此图又传于家母手中,家母年事已高,见此图已至残破,心中不忍,自觉愧对先人的嘱托,遂命我寻请能工巧匠,尽力修复保存此图。我思前想后不得要领,直到遇到大人,才明白此图终算是有了着落。”
郎世宁听着他的讲述,忽然想起了远在万里之外的故国,家人,不禁思绪难平。
“你确是大孝子!既然你费了心思找到我,那我就试试看!”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郎世宁竟然同意了男子的请求。
也许他见温廷玉一片孝心,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心底有所触动;也许只是想挣笔不菲的谢仪;也许他见这幅画如此残破无形,于是想着接受这个挑战;也许他只是好奇,图上的人物复原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总之,他欣然应允了。
“在下感激大人的恩情!只是希望大人小心行事,切不可让旁人知道。”
郎世宁不解道:“这是为何?你方才说摹临此画得具备胆气,现在又提醒我要小心,难道画上之人竟存有不可言说的忌讳?”
温廷玉不动声色回道:“在下并不曾听母亲说起过此画的来历,可对于曾祖母的身世,我却是听说过一些。因此,我对此图也有过一些猜测。不过,却实不敢开口妄言评断。”
“你可真是奇怪!”郎世宁颔首笑道。
“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只管小心行事为妥。对了,在下还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请讲当面!”
“大人在摹画时,要记得图上人像的左臂是残了的,请据此画出!”说着,温廷玉在自己左臂的位置上比划了一下。
郎世宁看着手里的纸笺,沉思不语,片刻之后抬头问:“从这纸笺,线条上看,图上的人只怕至少也是前朝的吧?”
温廷玉听郎世宁这样问起,面色忽然变得凝重,他深施一礼,却并没有答话。
郎世宁又问:“为什么找我?你怎么确信我敢帮你画?”
“在下已打听过了,大人本是外邦来的教士,有助人行善之德行,既知事关生死,自然不会害我。况且,无论知与不知,本朝和前朝的纠葛过往,大人也自然不会感兴趣,想来宁愿多描摹画作,也不会插手生事。”
郎世宁叹口气,把纸笺包好放进贴身衣层里,冲男子拱手道:“那就说定了,三个月后,还在这里,我会把画交给你!”
温廷玉躬身施礼,恭敬回道:“在下会时常守在这里,专候大人的莅临!”
紫禁城西南偏殿过去,在靠近后山不远的一排平房里,郎世宁在他寓所的床榻上闭目沉思。
他在应允临摹温廷玉交付的画像时,就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尤其是图中女子不甚明晰的妆容衣着已经清楚的指明她不是大清国之人,而且绝非普通百姓。
他已腾摹了数张纸样,看着画中渐渐清晰的面容,却仍不能十分满意。
他灵机一动,借故要找寻素材,请得造办处许可,又领了内务府的一纸公文,在库管太监的伴同下,连着七天,在前朝遗存物品堆积如山的库房里,腾灰扫霉似的翻找开来。
一个库房翻完了,又打开一间,岁月的尘土和前朝遗留下的霉气把那个矮胖身材的监守太监呛得紧捂鼻子,直呼受不了。
到后来,库管太监实在受不了,干脆不陪着他了,闪身去库房外候着晒太阳。郎世宁倒乐得自在,自顾自专找了遗存下的字画审看。
终于,他从堆积如山的前朝字画中翻看到了一副肖像画。
画中的技法是中式画法,少了立体感,可看到画中人容貌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狂喜不已,这不正是温廷玉交给他的图中的人像吗?
再看画中人的衣冠穿着,却是皇族公主妃子的装束。他眼睛扫到画下方的印章上,心跳的更加厉害了。
郎世宁认得出印章上的字,那四个篆字分明是:寿宁宫藏。
他在宫中潜心作画十数年,对前朝掌故亦有了解。他知道寿宁宫,那不就是前朝末代皇帝的二公主的所居之处嘛?
原来温如玉要他临摹的人像竟是前朝公主,他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不已。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温如玉要反复叮嘱他摹画之事不可对外人言。
想到此,他忽然心里一凛,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郎世宁心里明白,这世上绝没有人胆敢摹画已亡的明朝皇室成员的肖像,如果被朝廷发现降罪,那可是掉脑袋的营生。
好在,他终于稳住了心神,盯着画凝神端看,直到确信已将画中女子的形容样貌原样刻在脑中,方才收拾妥当,起身整毕衣冠走出库房。
现在他闭目反复思量,画还是不画?这确实是个应该认真考量的问题。